English

“我的四爸巴金”

2003-11-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报记者 祝晓风 我有话说

今年11月,作家巴金将迎来他的百岁生日。本报特别约请、采访巴金平生写信最多的两位人士谈他们所知的巴金,一位是两个《巴金全集》的编辑、第一届中国韬奋奖获得者王仰晨,他以八十高龄专为本报撰写文章,谈他编辑《巴金全集》的故事,他与巴金六十年的交往。

另一位是巴金的大哥李尧枚的儿子李致(192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联主席)。在与巴老六十多年的接触中,李致对巴老的为人有不少独特的感受。巴老曾在给李致的信中说:“我离开世界以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 ——编者

1929年在上海,我父亲就鼓励巴金以我家为背景,写一部书,就是后来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了。我父亲鼓励巴金写到自己家庭时不要害怕,说,如果害怕,狄更斯就写不出《大卫·科波菲尔》了,那部名著就出不来了。所以,巴金曾说过,我父亲是爱他最深的人。

记者(以下用■代表):在您还是少年的时候,巴金曾送过您四句话,“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您认为巴金本人做到了没有?

李致(以下用□代表):这四句话中,关键是后两句。“文革”后,巴金提出“讲真话”,《随想录》出版后,影响很大,其中也与他“讲真话”有关。当时提“讲真话”,是针对“文革”中讲假话、讲空话、讲套话的,当然主要针对的是讲假话。

■: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一书中提到,巴金给您题字,是在1942年,就说到了“讲真话”,应该说,“讲真话”是巴金一生一以贯之的主张?

□:我在书中提到这一节,正是为了说明这点,那就是巴金主张讲真话,并不是从七十年代开始,而是早在1942年。《随想录》出版后,也有理论家提出,“真话不等于真理”。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真话”与“真理”分属不同的范畴。“真话”当然不等于“真理”,但一个人只有讲真话,才可能接近真理,他如果讲假话,只会离真理更远。巴金自己也说,他在“文革”中讲了许多违心的话,这些,他自己也在《随想录》中做了反思。可以说,巴金做到了讲真话。至于“做好人”这一点,他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他总是讲,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索取。1995年我去杭州看他,他又给我讲:“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

■:听说您把这句话请人写成横幅,挂在您的客厅中了?

□:是的。——巴老“做好人”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文革”中我被批斗,关牛棚的前一天,我对爱人说,我第一不卖友求荣,第二,不是我做的事,我不会承认。我想这都是受了老人家的教育。巴金在建国以来很长时间内,是惟一不领工资的专业作家。当然最近这些年也有很多以写作为职业的人,不领工资,但巴金在当时是惟一的。

■:那么“前两句话”巴老做到了吗?他有什么个人爱好?

□:巴老读书很勤奋,这不用多说了。至于个人爱好,他喜欢旅游,写游记。他也喜欢交友,他说,友情是一盏明灯。他还喜欢藏书,他的藏书,有七八间房。

■:您曾说过,“文革”中,造反派抄走了巴金于1956年到1966年间给您的四十多封信,“文革”后这些信都没有下落。后来您做过哪些努力寻找这些信?信的内容大致是什么?

□:巴金一生给两个人写信最多,一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王仰晨,另一个就是我,巴金前前后后总共给我写过二百多封信。“文革”中损失的那些信,已经找不回来了。八十年代以后,巴金还给我写过不少信,有许多已经陆续发表。

■:以前就有一种说法,认为小说《家》里的大哥觉新,是巴金根据他自己大哥为原型的,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

□:巴金他自己也承认,《家》是写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崩溃。在这部小说中,有两个人物是有真实原型的,一个是高老太爷,原型是巴金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另一个就是觉新,原型就是我的父亲,巴金的大哥李尧枚。我父亲这一辈,名字中间一个字都是“尧”,末一个字都有个“木”字旁。所以我爷爷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可选择的只有第三个字的一半,也就是名字的六分之一。

当年,他们兄弟几人都受“五四”新思想的影响,喜欢读新书新报。我父亲因为大一些,所以这些新书报最早都是我父亲带回家里的。巴金曾在文章中说过,这些新书报让他焕发了青春。所以说,我父亲和巴金他们兄弟之间,除了普通的兄弟友爱之外,还有对新思想的共同追求,而这种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又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使这种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兄弟情谊。我父亲当时因为经常买书,有时干脆把一二百大洋存在书店,随买随用。

我父亲与当时的巴金不同,一方面接受新思想,另一方面又要适应现实环境,因为他是长子长孙,受到更多的束缚和牵制,他的思想就有一种两面性,这与《家》中的觉新确有相似之处。我父亲接受新思想,学习新东西,不是为了摧毁旧思想、旧东西,而是要重振家业。但是我父亲又有不同于觉新的地方。当年巴金的三哥尧林——三哥是大排行,实际是巴金的二哥——提出到南京、上海去读书,长见识,我父亲就很支持他们。1929年,我父亲到上海,见到巴金,兄弟间有过一次长谈,我父亲就鼓励巴金以我家为背景,写一部书,当时还起了书名,叫做《春梦》,就是后来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了。我父亲鼓励巴金写到自己家庭时不要害怕,说,如果害怕,狄更斯就写不出《大卫·科波菲尔》了,那部名著就出不来了。所以,巴金曾说过,我父亲是爱他最深的人。巴金的第一部小说《灭亡》其实就是写给我父亲看的,那意思就是他们出走之后,不是为了重振家业,而是为了灭亡旧制度。

■:巴金早年服膺“无政府主义”,这是读过文学史的人都知道的。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中,好像从另一个角度讲到了这一点,您说他当年是一个很“新派”的人物,比如过年祭祀,大家都向神位磕头,只有巴金不干。——这与他接受这种“无政府主义”是否有关系?换句话说,“无政府主义”之于巴金,是否也有某种积极意义?至少在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

□:所谓“无政府主义”,就是从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发展而来的,在当时的中国,巴金接受“无政府主义”,对他形成推翻旧社会的思想,是有积极意义的。当时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人很多。当年有一位吴先忧先生,是被巴金称做他“人生的第三个先生”的,就信奉无政府主义。吴先生曾任成都华西协合高中校长,保护过不少中共党员和民主人士。1947年6月1日,在有名的“六一大逮捕”中,我在重庆被捕,也是这位吴先生营救我出来的。

■:您父亲后来的情况怎样?和巴金笔下的觉新的命运是一样的吗?

□:上中学的时候,读了四爸李尧棠(即作家巴金)的小说《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我才对父亲有所了解。父亲自小就很聪慧。他对化学很有兴趣,希望将来能去上海或北京上大学,以后再到德国留学,脑子里充满美丽的幻想。可是高中毕业后,祖父给他娶了妻子,结婚不久又为他找了工作。父亲顺从着,毫不反抗,但回到自己屋子却伤心地哭了一场。二十四元的月薪断送了他的前程。祖父逝世后,父亲又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生活重担。五四运动发生了,父亲和三爸四爸都受到新思潮的洗礼。我父亲的“被遗忘了的青春也给唤醒了”。父亲的见解比较温和,他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正如四爸所说,我父亲“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这是以后所发生的悲剧的根源。

父亲的父亲先逝世,到他的祖父死后,父亲做了承重孙,成了明枪暗箭的目标。他到处磕头作揖想讨好别人,也没用处。四爸说,他和三爸“带反抗性的言行”又给我父亲招来更多的麻烦。我的哥哥李国嘉在他四岁多时突患脑膜炎逝世,对父亲是一个更大的打击: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精神抑郁,偶尔还出现过神经错乱的现象。后来,父亲帮助三爸和四爸到南京读书,又支持四爸去法国留学,希望他们学成后回来兴家立业。由于大家庭分家,田产收入减少,父亲曾另想办法增加收入。开过书店,但因经办人选择不当关门。继而把田产抵押出去,希望用贴现的办法取得较高的利息。不料他生了一场大病,等他病好才知道好几个银行倒闭,全家的“养命根源已化成水”。他感到愧对全家,终于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那时《家》刚刚在上海一家报纸上连载,我父亲并没有读到这本书。

从五十年代起,在和四爸巴金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对我父亲有极为深厚的感情。他曾对我说,你父亲如果放下绅士的面子,过一般人的简单的生活,完全可以不自杀。他懂医,可以好好学医,成为一个好医生。解放后说不定还可能当一个政协委员。

■:关于巴金的生平,已经有不少文章,还有专门的著作,那么您的这本书从那里入手呢?

□:我这本书有两个特点,一是不以巴金的作品为关注对象,而是集中写巴金的人品,写他的为人;二是用我的第一手材料。我写的都是真实的事情,没有虚构,如果稍有差错,再版时一定要改过来。其中有几篇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请巴老本人看过了。

■:八十年代,您曾经做过四川省出版局局长,那时巴金老和您是不是仍有很多通信?

□:八十年代,我曾当过四川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后来又在出版局工作。那时巴老和我通信,曾称赞过川版书,后来也曾有过批评。八十年代早期,四川突破地方出版社的“地方化、群众化、通俗化”的限制,提出地方出版社要“立足本省,面向全国”,在当时有一定影响,这些都与巴老的关心分不开。特别是我们当时出版的“现代作家丛书”,影响很大,那是得到巴老特别支持的。

■:您本人什么时候开始创作?

□:我从小就在成都长大,受五四新文学影响,1946年就参加学生运动,加入了地下党。我十四岁上一个教会学校,在校刊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偷营》。解放前,艾芜主编《半月文艺》,我也投稿,也在上面发表过文章。1955年,我因为相信“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战斗”,在文章中引用过胡风一句话,被隔离审查半年,把思想搞乱,不再写作。1960年,我当《红领巾》杂志总编的时候,接受采访刘文学的工作,写出了那篇比较有名的通讯。六十年代,我调到北京,在团中央工作,任《辅导员》杂志总编。三中全会以后,我又恢复了写作,已经出了几本书,《往事》、《回顾》、《昔日》,还有《我与川剧》。大致就是这些。

■: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