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免扰主人,宿于客厅之故也。出门闲走,左近民居皆二层小楼,统是北欧格式,而花树掩映,自有风情。观其居所疏阔,度荷兰地少人稠,人口密度几为全球之冠,不知如何致此。少刻即归,与主人共早餐。主人夫妇为旅荷华人,女主人言曾于母校执教,依稀记起似曾有数日师生之缘。如此亦未添得许多亲切,母校之凝聚力于斯可见。主人有一男一女,皆狡猾可喜,惜中文均不甚佳。离乡背井,故园自然日见生疏,只可寄望华夏物质丰美,多几分系人心处。古语云:“子不嫌母丑,母不嫌子贫。”母虽不嫌子贫,奈子自嫌贫何!我中华虽贫而不丑,物质之匮乏不足掩文化之辉煌。数十年来国人致力图强,欲以经济成就竞逐于世界。值此弱肉强食之动物时代,求存无可厚非,但绝不可局促于经济发展,而置文化与传统于不顾,如此非徒将致一叶障目之讥,我国人跻身野蛮民族之林之日亦不远矣!
饭后往车站,午前到了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车站气势恢弘,历史与现代互为表里。欧洲许多建筑皆是如此,工业社会之效率同便利与过往岁月之浪漫及辉煌交相映发,我国城建部门可以借镜。自车站步行不远即是王宫广场,游人如鲫,鸽子成群。广场上有几个扮作各式造型的“行为艺术家”,装束颇用心思,不动时疑为土偶。如此周章,自有所求,施舍一二,可与合照。内中有妆梵高者,艺术派头既足,靓甫士(港人口中之“pose”也)复多,于是游人趋之若鹜。余虽素不乐此道,于此亦不能免俗。周遭闲步少顷,便上游船观光。城中河道交错,足供胜游。南人以水可致财,验之以阿姆斯特丹、威尼斯、斯德哥尔摩及苏州等地旅业,信不诬也。两岸光景差可,而船上解说词中屡将岸边十七八世纪之商人住宅当做宝货来发卖,不免可笑。大抵传统有限,更须敝帚自珍。经行海上,有天鹅怡然浮于碧波之中,乐也。
次日经海牙往巴黎,行前收得海牙同学之电邮,惜已无缘厮见。午后到得巴黎,放下行李,便往卢浮宫左近闲游。慕名已久,此时方叹名下无虚。建筑雍容大度,墙面雕塑亦精。宫前广场之玻璃金字塔为华裔设计师贝聿铭之名作,自照片观之不过尔尔。身临其境,乃觉其熔古今于一炉之匠心。金字塔轮廓及桁架之斜线与宫殿立面之纵横线条互为补益,而玻璃之通透不惟与古建之凝重相映成趣,更减却宫殿之暮气,俾添得活力几分。与卢浮宫相对有小凯旋门,记拿破仑之武功也。拿破仑捭阖欧洲,功过众说纷纭,不但为法人自豪之谈资,更有大功于法兰西文化,法人之幸也。自广场前道路沿塞纳河望巴黎圣母院而走,其时暮色苍然,云幕下俨然馆阁,斜晖中潋滟水光,真画境也。移时而至巴黎圣母院,所见教堂本有限,至此叹为观止,无怪巴黎人目之为城中教堂翘楚。圣母院之闻名遐迩有赖雨果名作之助,然睹此天工,不复以夸西莫多及埃斯梅拉达为念矣。教堂耸入云端,立面精缕细刻,更无数尖塔拱门,壮哉!美哉!如此佳构,非只工技,亦宗教虔诚之表征也。
少刻归至旅舍,巴黎友人偕男友来见,与共晚餐。而后驱车游目城中,路经香榭丽舍、白教堂、罗马浴场、索邦大学等处。友人娓娓道来,应接不暇,也不记得许多。惟至先贤祠前曾下车拍照,念及伏尔泰、卢梭、左拉等人埋骨此地,心生景仰之意。大仲马遗骨新近乔迁是处,颇惹了一番争议。渠虽著述颇丰,亦多得读者拥戴,终不免地摊文学之讥,可不嗟叹。国内许多新潮作家专以哗众媚俗为能事,想来志不在留名后世,但逃得后世之恶名即万幸也!出城到得法兰西体育场,即法国足球队夺得1998年世界杯之所。夜静无人,回思法国队在2002年世界杯之惨状,毕竟时过境迁。归途过小树林,友人称是巴黎流莺麋集之地。时正微雨,夜凉初透,而道旁女郎衣衫薄小,瑟瑟于路灯之下候客。命欤?运欤?人欤?社会欤?次日由昔日同窗引领在城中览胜。先至埃菲尔铁塔,工业时代之蠢物也,不堪为文化名城之象征,只可为游客拍照之背景。经协和广场而至凯旋门,无甚感慨,只是到此一游。凯旋门与卢浮宫分执香榭丽舍大街首尾,于是沿香街向卢浮宫行去。香街乃传说中衣香鬓影、士女云集之地,是日天色昏暗,全无繁华气象,大约也有经济衰退的原因在内。途经法国总统府,旁有林荫道。树色黄红浅深,极是可人。
前行至一广场,有方尖碑在焉,系拿破仑自埃及夺来。拿破仑之搜掠令法国艺术府库充盈,其他民族文化不免凌夷矣。有关此类文物应否归还争议不断,大抵公婆各有理而难有共识。予意当以个例为计较,不能一概而论。似此方尖碑,于埃及为关乎历史与文化之重器,于法国特为广场之点缀,留之不可,自应璧还。往餐馆路上经过蓬皮杜文化中心,现代建筑之名作也,一面之缘,只当未曾见过。
午后再往卢浮宫,时间匆促,只得匆匆一瞥。虽尽睹镇宫三宝(即《蒙娜丽莎》、断臂维纳斯及胜利女神雕像也),终有猪八戒吃人参果之恨。所见藏画均为文艺复兴及之前作品,多是宗教题材,为我所不喜。此前曾于照片中见卡诺瓦之雕塑《丘比特与普绪刻》,颇爱其曼妙宛转。真品藏于宫中,果然仪态万千。《蒙娜丽莎》及断臂维纳斯之前皆是观者如堵,争亲香泽,大众于艺术之爱好盖尽于此乎?虽然,《蒙娜丽莎》中女子(或云意大利富商乔康达之妻)之神情的是不可方物。一笑已倾城,似此欲笑非笑之可喜妙韵又当如何?宫中展品之说明大率只得法文,法人珍视民族语言之心可悯(英语之汹汹来势亦可恨),只未免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也。
晚间又与友人聚首,共至圣母院旁塞纳河边小坐。在任巴黎市长有举办新奇文化活动之癖,曾于塞纳河岸筑人工沙滩供无钱往海边度假的穷人消受。此夜适逢此人倡议之“不眠之夜”,巴黎各处均有彻夜文艺活动。圣母院中亦有弥撒,并于堂中放映幻灯。余虽不晓祷词何意,总觉幻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于是出门。酒吧中小饮,友人谈及次年为巴黎之“中国文化年”,市政府由是允准华人于香街庆祝农历新年。此为彰显我中华文化之良机,而华人各社团又争于名利,筹备工作以此尚无头绪,一叹。
晨起前往奥赛美术馆。奥赛与卢浮宫隔河相望,亦为不可不去之艺术圣堂。奥赛收藏起于十九世纪下半叶,迄于二十世纪之初,多有我所喜爱的名家画作,如塞尚、梵高、莫奈等。行走馆中,果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感。许多画作都是旧时相识,但摄影印刷纵精,究不及面对面亲切也。可怜日程紧迫,三步须并作两步,权当为他日重游预留余地罢了。周日奥塞等博物馆均可免费出入,但有流量限制。离开时则见门前排起长龙,绵延里许。庆幸起得早之余,亦对巴黎之文化氛围多得一分钦服。
自奥赛赶去凡尔赛宫。不过寻常皇家苑囿,而气魄较故宫犹有不及。排队许久,前有侨居意人一家,遂与倾谈。据其所言,意国文化亦趋凋零。后生多用电邮,文法乖谬,书法更其差劣,此为一例。忆及旅途中所遇英人法人亦有此同慨,可知工业社会之害于文化,不独我国为然。宫中金碧辉煌,富贵则多,艺术盖寡。宫外花园据云为欧式典范,确如匠人以模范铸成。其格局太过规整,一眼之下即无余物,殊少迂回掩映之趣。以园林观之,亦可见中西文化含蓄直白之别也。凡尔赛宫左近小镇古风犹存,反是清幽可爱。
次日收拾行装,在街上胡乱走了半日。法兰克福书展开幕在即,欧洲之游于是告一段落。
二千零三年十月十七日凌晨于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