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没有缸?石门的缸让我有印象。以致我觉得石门就是一只缸,石门的丰子恺故居也是一只缸。丰子恺故居这一只缸里,我第一次去,装满黄酒,杯盘草草供笑语,灯火昏昏话平生,这两句诗如果没记错,是王安石妹妹的绝妙好词;第二次去,相隔不到五六年,丰子恺故居这一只缸里,对面青山绿更多,我觉得装满掺了水的
黄昏,我从丰子恺故居出来,黑漆漆的门发出摇橹一般声响,在我身后摇上。码头上没几个人,形体黯淡且瘦。抽烟的;咳嗽的;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的;帽子下警觉的神色;老头;老头。我在石门镇上瞎转,走进供销社,瓶子里装着红红绿绿的硬块,我知道这是糖。肥皂。套鞋。柜台里还有连环画,是营业员自己的读物。我看着那个已过中年的男营业员,他见我进门,忙放下连环画,朝着我看。我就买了一盒火柴。他坐下后我走到农具柜台前望了一阵。
第一次去丰子恺故居,许多房间都没开放。我觉得好,有想象。想象丰子恺在这间房里喝酒,在那间房里读书,或者干一点不可以给我看见的事。这多好。后来再去,修葺一新,全都打开了,成了展览馆:到处挂着复制品。有一件很有意思,是丰子恺代孙子还是孙女捉刀,画了一个红小兵在听半导体,图画老师在上面打了个分:“良”。想象丰子恺的孙子孙女回家,缠着爷爷不放,我们作弊,让你代笔,结果还是没得到“优”,早知道自己画了,也不用老忐忑不安的,怕被图画老师发现。啪啪啪,揪下丰子恺三根胡须―――为什么是三根?他们要去玩三毛流浪记。一个丰子恺,一个画《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中国这两个艺术家,对孩子是真有体会的。但两个人的出发点不同。或者是同的,都为了吃饭。
丰子恺故居外有一块空地,临河萧散,连野草也懒得从泥地爬出。是一块泥地,颜色较深,一直没干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它的尺寸大概有我读过的干将小学的操场那么大小。在这个操场上,却只有三只缸。一只缸独自站立,在那里练习立正;两只缸套在一起,在那里练习叠罗汉。不知道会不会跑来一个愣头愣脑的体育老师,他刚从师范毕业,浑身是力,把挂在胸口的哨子猛地一吹,让三只缸排成一队,绕着丰子恺故居连跑六圈。
这三只缸是何用途,我颇费周折。问了几个经过我身边的当地人,他们瞧瞧我,咕哝一句,立定两脚,陪我一起看,有个人还走上前去,敲敲一只缸,回过身来瞧瞧我,再敲敲另一只缸,最后回到我身边,继续陪我看。
其实我在打听这三只缸是何用途的时候,已经认定它们是染缸。即使它们是米缸、酒缸、水缸,或者是从陕北长途跋涉而来的酸菜缸,我还是认定它们是染缸。问问当地人,无非是听听石门话吧。结果他们咕哝一句后,再不说话。
从书本上看来,丰子恺家是开染坊店的。放在民国二三流小说里,他就是一个怀着理想去日本求学的染坊店小开:梳着分头,抹着发油,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缩水西装,皮鞋却怎么也穿不惯,常常穿的还是黑布鞋。这形象更像郭沫若。但我真想象不出丰子恺当初东渡之际的形象。丰子恺在我的生活里,是没有少年,也没有青年的,他是从中年开始,渐渐须发皆白。
范成大有句诗“淡红深碧挂长竿”,说的是染布卖布的小贩。用来说染坊店也是传神的。用来说丰子恺的绘画也是押韵的。他绘画中的色彩。丰子恺绘画中的色彩极其鲜艳,他是在染坊店玩大的,淡红深碧,耳濡目染。这么说毫无道理。在酱油店里玩大的,他就乌鸦一只?朱屺瞻不就是酱油店里玩大的小开,他的画照样五颜六色。“屺”在古书上指的是光秃秃的山,朱屺瞻郁郁葱葱地活了一百岁。
夕阳独红,大家普蓝。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
淡红深碧挂长竿,底下坐着个丰子恺。
三只缸,排成队,石门镇上跑起来,咕咙咚,掉下水,呼噜呼噜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