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们的“青春晚期”?
张颐武:我们都曾经经历过或者必然要经历这个概念所点明的那种命运,那种无可挽回的宿命和沧桑感。青春已经变成了无可逃避的消逝、隐没和逃离,而我们还要面对没有青春的漫长的生活。这是一个真正的临界点:未来的道路在自己看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和可能,而在别人的眼里其实已经别无选择。自己以为是青春将会无限地延长,在他人看来却是韶华将逝,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
青春晚期是生命的最平滑的岁月的离去和许多褶皱的到来。这些褶皱刻在我们的面孔和心灵之中,为我们再度刻画自己。其实,我想到的青春晚期的最具象征性的时刻就是张爱玲离开上海的那一瞬间。用哲学家莱布尼茨的话说,这是以为自己进入一个港湾,却发现自己其实面临着新的汪洋大海的时刻。张爱玲当然在那个时刻期待未来的胜利,但其实充满褶皱的未来却已经到来。其实张爱玲的矛盾在于,她的那些最为成功的早期小说其实都是写一种青春晚期的尴尬和无奈,但她自己那时却是在生命的青春之中。但真正自身的青春晚期的到来却并不能靠写作来抗拒。于是我们看到的张爱玲的晚年照片中的面孔都充满了皱纹,这是生命的褶皱的降临,是记忆、岁月、风霜的痕迹隐在褶皱之中,我们没有办法抵御这命运。而张爱玲也再也没有了打开这些褶皱的机会。
徐虹用一本叫做《青春晚期》的书书写了当下的“青春晚期”,也发现了“青春晚期”这样的概念。她将一个新的经济全球化时代的“青春晚期”用小说做了淋漓尽致的刻画,书不是为概念写的,但书却意外地成全了概念。当年无足轻重的物质力量今天上升为一种无限的诱惑,但朦胧的希望的柔软却仍然有自己的位置,徐虹的“青春晚期”其实就是在这个新的中国和世界中的摆荡。这是一个特殊的“青春晚期”,它意味着在物质匮乏时代降生的最后一代人已经到了“青春晚期”。他们还存有的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的记忆,还存有一抹来自那个时代的情感的空间。而此时此刻,正在崛起的青春却是降生在丰裕时代的第一代人,韩寒、郭敬明和春树带来的是一种切断了这些记忆的新的青春的冲击,那是一种新的平滑的确立,那个空间里的一切没有褶皱。不过我仍然喜欢静静地体会那个“青春晚期”的感伤中的“褶皱”和期望。它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贺绍俊:《青春晚期》其实是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很严肃的现象:在高度物欲化的后现代社会,人的官能享受被推到了极致,人们追逐着世俗化的幸福,在甜腻的快感中得到满足,但人类高明于动物之处,就在于在人的内心世界永远存有一个非世俗的精神境界。即使在今天,丰厚而又现代的物质文明把人的感官抚摸到舒逸、酥麻的程度,这种精神境界也不会在内心消失。
徐虹在自己的心理诊所里撕开了城市人的伪装,袒露出人们内心深处的伤口。但她毕竟不是冷峻的大夫可以无动于衷地处置伤口,面对裸露的伤口,徐虹又变成了一名充满悲悯情怀的牧师,轻声细语地抚慰这些受伤的心灵。从这个角度说,她的《青春晚期》又是一座心灵的教堂。
“青春晚期”情结
邱华栋(《青年文学》执行主编,代表作:《离同居》、《相亲》):青春晚期实际上是“青年后期”一个诙谐调侃的说法。从年龄上来讲,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的作者刚好处在这个阶段,他们的人生状况接近不惑,又有些疑惑,同时还要解惑,由此演绎了一些作品。我写了一些社区人的短篇小说,每个都截取中产阶层生活中的一些问题或青春晚期的一个表现,广义也属于这一类。过去王朔的小说,如《过把瘾》、《玩的就是心跳》等成为某一年城市亚文化的象征或代称,我觉得“青春晚期”的提出也有这个可能,命名那些留恋青春的人的最后的疯狂。如果我们视整个生命为一趟一旦开动就无法停止地奔向终点的火车,那么命名就是一个过程,而小说,叙述这样一个过程,同样和生命乃至宇宙的节律都合拍。在这个意义上,处于“青春晚期”的这些作家不断地通过叙述,进行青春晚期的日常生活的小说探险,他们获得和提供的,也是我们关于当下、关于情感、关于青春生命褪色的美妙而且复杂的经验。
徐虹(《中国青年报》,代表作《青春晚期》):《青春晚期》今年1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随后《中华文学选刊》即举办了“青春晚期论坛”,评论界提出了“青春晚期”概念并引发一系列相关讨论。《青春晚期》首度将当下白领女性的心理疾症如“信任危机”、“综合焦虑”、“婚姻困境”、“精神自虐”、“价值模糊”等定义为“青春晚期”概念。“青春晚期”情结实际上是当下城市人们共通的都市病,因此该书也具有相当的社会学意义。
在《青春晚期》的封面上,我曾写了一行字:青春是一种病症,我们正处于无可救药的晚期。一方面这个世界的高速运转越来越不合逻辑,另一方面,它带给人们的精神挤压也越来越剧烈。以往传统意义上的青春概念,如蓬勃、健康、良善、文明、情感、道德等已被重新定义,人们的五脏六腑变换了全新格式。而人们,永远是阳光下盲目而愚钝的行者,他们看不见大时代的普通人发现在内心的惊心动魄,也看不见那些处于“青春晚期”的都市男女们平静生活下暗藏的玄机―――因此,我这里所说的“青春晚期”不仅是指称年龄的生理概念,更是包含了内心的颓败早衰、信任危机、安全匮乏、价值模糊等等精神困境的心理概念。我努力尝试着在18万字的《青春晚期》中,进行“青春晚期”症候的陈列和探视。
当下许多都市题材小说都曾零散地暗示了“晚期”现象与症状。只不过“青春晚期”这个概念刚被提出,这类作品还未被明确界定。新时期文学的大脉络中有相当多的“维护与修补心理”的作品―――上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作家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谌容的《人到中年》都在为受伤的知识分子的心灵供养与补给―――她们是被“文革”耽误了10年的“青春晚期”作家,她们呼喊出《减去十岁》以为内心疗伤。此后陈染的《私人生活》等实际上就是一张最细腻丰富的女性心灵切片,仔细看来其中全是“青春晚期”症状。如果说,她们那一代人的极端的个体病症是“自发性病变”的话,我们这一代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的“青春晚期”心理症结,就更多地显现出时代风气的负面影响,就像大气污染、化肥激素带给一个人群的负面影响一样。比如,我们的少年时代留有计划经济时代的残存记忆,在青春成长期又受到市场经济时代概念的全新覆盖。同时社会生活变换速度之快,使得脑袋还来不及扎实地建立什么,就被更新的东西置换掉了。德行、价值、情感、观念被杂糅一处,五色杂陈,没有一样根深蒂固。因此和单纯的“吃娘奶长大”的80年代人相比,我们的心灵地图变得如此的繁复与斑驳!我认为这是“青春晚期”心态的根本病因所在。
戴来(生于70年代的著名作家,代表作:《甲乙丙丁》):“晚期”这个词,容易让人想到“快不行了”,而“青春晚期”大概就是对将逝去的青春的留恋和不舍。处于这个时期的人至少会有这么几个特征:焦虑、患得患失、害怕责任和义务,我想描写此类精神状态的人的作品大概可以归类到“青春晚期”。
“青春晚期”的提法听着还是很新鲜的,但眼下对大家来说还只是个概念,需要更多的作品来注解。我想大家应该不会很在意被归类于哪一种写作,命名和归类是评论家们的事。我刚开始写东西时爱写30多岁的男性,他们从生理年龄上来说已经不青春了,但他们有“青春晚期”的心理特征,像《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别敲我的门,我不在》、《一、二、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