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漫画》创刊号在1934年1月20日由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发行张光宇,主编鲁少飞。这幅创刊号的封面是当年由主编鲁少飞特邀张光宇创作的,据说以文具构成的骑士形象,寓意“威武不能屈”,并作为该刊的标识。《时代漫画》的诞生,开创了中国漫画的一个全盛时代。
《时代漫画》(1934-1937选印本),沈建中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10月
约在1990年代初期,《文汇读书周报》登了一幅漫画《文坛茶话图》,画了1930年代沪上一批作家,没注明出处、作者及人名,引起我的好奇。恰巧魏老远赴域外讲学,我跑去问施蛰存老人,他对这幅漫画印象很深,说最初登在从前的《六艺》杂志上,出自《时代漫画》主编鲁少飞之手,不但画得像,连每人的神气都画出来了,只是左面墙上挂着四位已故作家像片中的彭家煌画得不太像,当时施老还说,彭家煌贫病交加去世后,他帮助编印了其遗著,并在友人中募集一些钱资助其家眷生活。
不久后,报上突起波澜,对于这么一幅充满时代感的经典作品,作者本人否认是他画的。而施老则认为,问题出在这幅漫画是以邵洵美为东家,遂发表了《鲁少飞的心境》。由此,我对那一代知识分子命运有了进一步思考。我感到鲁少飞是一个既了不起又显神秘之人。
这幅漫画勾起了施老对《时代漫画》的情致,他不住念叨“当年《时代漫画》这一群人,只有叶浅予、丁聪还有作品发表,张光宇、正宇兄弟都下世了,还有好些人不知下落。”一一探听消息,谈话亦常集中于此。亦因为这幅漫画,他又得知鲁少飞平安无恙,高兴道“这是最后一个我念念不忘的画家了。”一次,我问:“当年您与他来往吗?”答:“认识,那时下班后在虬江路四川北路新雅茶室里三天两头碰面,不过没什么特别来往。但他主持的《时代漫画》每期都寄给我。”“那么,您为何这么挂念他呢?”“这个人是三十年代上海第一流的画家,在当年《时代漫画》这批画家中,我最为欣赏的就是他。”
于是,我萌生了解鲁少飞其人其事的想法,当时有关介绍材料非常少,多方打听也很有限,这位应该载入史册的我国1930年代影响最大、出版时间最长、培养作者最多的《时代漫画》杂志主编,我却连翻几本“名人大词典”亦没见有其条目。询问魏老,只见他翘起大拇指便说:“鲁少飞!上海滩漫画界的一只鼎!(沪语)”我像听故事一样,才知道鲁氏生于1903年,上海县人,其父鲁承荣是专画神像的民间画匠,自幼随父学画;1920年到商务印书馆当绘图生,在《申报》发表作品,创作的长篇滑稽连环漫画《改造博士》和《陶哥儿》轰动一时;曾在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处书画股创作“打倒列强、军阀、土豪劣绅,解放妇女”的大型宣传画;后与同道在上海山东路合办“中国美术刊行社”,出版《上海漫画》,参与发起中国漫画史上第一个团体“上海漫画会”。抗战爆发,主编《救亡漫画》,上海沦陷即赴广州编绘《国家总动员画报》;又辗转西北,在新疆编绘《新疆画刊》,被军阀盛世才囚禁;获释后,在重庆等地举办“新疆风俗画展”。毕生创作大量而又极具影响力的时事政治性作品,几次贾祸。这样的历程,包括《时代漫画》的坎坷时期,用“饱经沧桑”、“含辛茹苦”这样的词语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这是一位英雄豪杰。
建国后,他一直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从事编辑。曾见报上说他住在上海,我托魏老打听后得知,他时常来上海小辈处暂住,当时已回北京。
1995年,听说鲁少飞曾为范用先生画过漫像,遂赶往方庄芳古园范府探听。那时,范老在过马路时不幸被粗心骑车人撞伤,出院后在家撑着拐杖,行动十分不便。我慰问几句后,还是硬着头皮请他介绍我去拜谒鲁少飞,不料范老说:“鲁翁刚去世。”哀哉。范老又道:“他太太过世后,鲁翁不吃不喝,没多久也跟着下世了。”我心头为之一颤,侠骨柔肠,鲁氏在我心目中无疑更富有悲壮的传奇色彩。
范用先生是位可爱的老人,当年《时代漫画》的许多作者,居然都是他的挚友。这位“漫画迷”收藏了许多漫画刊物,其中就有全份《时代漫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坐在他家客厅里的竹椅子,尝啜上乘紫砂壶泡的香茗,听他津津乐道:“我在小学生时就很迷恋看《时代漫画》。”边拄着拐杖“笃、笃”地往书房跑,一会儿便抱一大摞《时代漫画》来,齐整的39期,每期外套一只牛皮大信封,取出一看纸质有些不及魏老那份,泛起岁月的沁黄和脆落,装钉亦锈蚀了,是随主人历经战乱迁徙所致。
早在1980年代末范老就筹划影印《时代漫画》,专门请该刊主编鲁少飞及部分作者题词、题画,说着又“笃、笃”地踱进里屋,拿出几页如《时代漫画》尺寸的毛边纸,上有鲁少飞、叶浅予、张乐平、胡考、王乐天等名家的题句,流风遗韵,难免叹感有情易老的沧桑之息。此时,范老又为我斟上“XO”,满室陈纸散发旧趣,暖人意绪,话题不离“重印”。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情景,温馨依旧,挥之不去。我藏有这位出版大家写的“重印《时代漫画》几种设想”一纸,所述有三种设想,对每种设想的优劣作了分析,最后说“我倾向于第三种做法,出版《时代漫画》重印本,这需要出版者拿主意。”可见他的一片拳拳之心,令我感动无尽。只是终究未果。
范老因腿伤困扰,难以出门,可还想请另几位当年作者题词,看我有兴趣,便由他出面邀请,让我代为跑腿,又征集了几份题词。
我虽无缘谋鲁翁之面,但在昌运宫笑呵呵的丁聪老人府上,听说鲁氏喜欢喝老酒、跑菜场、逛书店,长得胖乎乎的样子,活像弥勒佛(我见过鲁氏晚年照片,感觉福相);鲁氏在1920年代为丁聪的大妹画了一幅素描肖像,丁聪珍藏了六十多年后,在鲁氏八十大寿生日时,作为礼物送回给鲁氏。丁聪老人还说,鲁氏素描功夫扎实,把他大妹画得很像。我还先后拜访了黄苗子、郁风夫妇和张仃、蔡若虹等漫坛老人,收获良多。
我还记得当时范老不住轻声喃喃痛惜―――我未及访问突然辞世的胡考先生。闻说1984年老朋友聚会于胡考家庆贺《时代漫画》创刊五十周年,那晚正好10人一桌,他们采取“罗汉请观音”的方式,观音就是主编鲁氏。据传当时请主编致辞,鲁氏竟然腼腆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我搜集到一张由胡小胡当场为他们合影的复印件,倍感亲切。
自京回沪,我谒见万籁鸣、万古蟾兄弟和特伟,又南下广州访廖冰兄,赴成都访车辐,几位耄耋老人都是该刊作者,漫画界筚路蓝缕拓荒的先行前辈,他们把《时代漫画》亲热地称呼为“时漫”,视为自己的摇篮并一往深情,非常怀念敦厚善良的“老朋友”、“老大哥”主编。难怪当年作者黄茅(黄蒙田)说:“从对中国漫画艺术贡献而论,鲁少飞应该是我们的祖师爷―――光宇也应该得到这个称号。没有他,可能有些漫画家的历史不会这样写―――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会成为漫画家。”
如是,听了好几年的故事,一个历史性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显现。时间:1933年末,一个寒冷的冬夜。地点:上海福建路同兴楼菜馆。人物:上海漫画家三十余人。情节:鲁少飞代表时代图书公司宣布,即将出版《时代漫画》杂志,请诸位踊跃供稿。大伙频频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