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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钟老寻找“风雨茅庐”

2005-02-2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图一:“风雨茅庐”近景

多年的夙愿

杭州城东浙江图书馆附近,有一条南北向的小巷,叫场官弄。弄中63号朝西的大门里是一座

坐北向南青砖黑瓦的老式房子,其貌不扬,却有一个让人感到凄凉而又充满诗意的“美称”――风雨茅庐。

房子的实况,与名字并不相符。说不符,因为它结构虽老,但仍十分坚固,没有一点风雨飘摇的感觉,而且建筑材料也非茅草。不过,它与房主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其家庭遭际倒颇吻合:一对人称杭州神仙夫妻,走过了如痴如醉的初恋,到轰轰烈烈的婚恋,最后终因没能经受住“风雨”的摧残,“茅庐”――家,倒塌了。

说起这座“茅庐”,还有一段故事。20世纪30年代中期,当主人最初设计的时候,由于经济的原因,原来只想茅草代瓦,涂泥作壁,建“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过过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瘾的”,并定名为“风雨茅庐”,还写成短文发表出来。不料文章一出,引出意外的回响:有建筑业朋友表示,“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有有钱的朋友说,缺资金可以“通融”;还有学过洋文懂些“风水”的学人积极出谋划策。使原本的构想有了很大的改变:除房屋有所增加,又有了小花园,而且花园中还有可供安心读书写作的书房。修成后,主人也觉原先想好的风雅之名已与实不合,但又一想,中国的许多名其实并非一定需要符实的,况且这样一个“谎言”也并不“害人”。并请适来杭州的好友马君武先生书写了“风雨茅庐”的横额。

这座房屋的故事,与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著名作家、诗人、战士相关连,由此也和许多相关的文化人事相关连。这位著名作家、诗人、战士,就是郁达夫。上世纪20、30年代,他独具特色的小说、散文、诗歌具有广泛的影响,以至有着诸多的追星族,他们不仅热爱他的作品,甚至模仿他的穿着和行动。很自然,以后“风雨茅庐”也成为人们争相观瞻的去处和想了解的对象。郁本人和他的朋友们都为这座房屋写过不少文章。今天,凡熟悉现代文学史的人,只要提到“风雨茅庐”就会油然记起郁达夫,同样,谈到郁达夫,也会想到“风雨茅庐”。

在历史的风雨中,这座“茅庐”曾作过马厩,抗战结束后又被视为“逆产”,一再易主。慢慢地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就连郁家后代也不知何处寻觅。

上世纪70年代初,郁达夫之女郁正民到北京向北师大钟敬文教授了解父亲情况。钟老曾问她是否到杭州寻访过父亲的故居?郁说回富阳老家探亲路过杭州时,曾去找过,但没有结果。当时钟老怀疑经几十年社会剧变,房屋很可能已经坍塌或被拆毁,乃有“钱塘潮汐应如昨,难觅城东旧草堂”(指“风雨茅庐”)这样深感遗憾的诗句。但是钟老并没有完全失望,他等待着机会要亲自去验证后才甘罢休。

这一天终于来了

1982年11月下旬。北方已是秋风萧瑟,寒气袭人,而南方的杭州,微风裹暖,衬衫裙子不觉冷,夹袄长裤也相宜,正是游赏好时分。被誉为中国民俗学之父的钟敬文先生,在宁波参加完浙江省民俗学会成立大会暨神话学术研讨会后,来到他半个世纪前曾居住过的旧地――杭州。对于钟老的人生来说,这里有着特殊的意义,有着许多魂牵梦绕的记忆。

一向沉稳、内向的老人,在踏上杭州的那刻,竟紧紧拉住妻子陈秋帆教授的手,激动而深情地说:“回来了!”那年他80岁,是离开杭州近50年后第一次回来。因为一个特殊的机遇,我有幸与钟老一路同行。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单位的领导――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许觉民交给我的任务:好好照顾好钟老!我不敢怠慢,用心地陪同钟老夫妇参加了诸多活动。

杭州,是钟敬文1928年被不合理势力从南方某大学驱赶后,经过辗转而找到的安身之地。在这里,他原想过隐逸逍遥的生活,可本性又由不得他这样做,实际上却变得更为繁忙:不仅教书、写文,还编辑刊物、组织学会,连走路都带着小跑,成为整日忙得团团转的人。他辛勤笔耕,迎来了散文创作的丰收,《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记》等即是那时优秀散文的结集;他积极组织策划,与学界同仁一起创立了杭州中国民俗学会,参与编辑的《民俗》周刊、《妇女与儿童》、《民俗学集镌》、《民俗学专号》、《民众教育月刊・民间艺术》以及《民间风俗文化》、《民间绘画展览会专刊》等专号或丛书,曾影响过全国很多地方,在中国民俗学史册上留下重要的一页;他以真诚的友情,结识了很多思想上学问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为忘年交刘大白先生整理出3953部16630册图书的目录、编撰了刘大白搜集的民间故事,出版了至今在民间文学界仍具影响的《故事的坛子》一书;在这里,他走出失恋的痛苦,找到以后与他相濡以沫陪伴终生的爱妻;从这里,他东渡日本,学成后又回到这里进行民俗学研究和教学。他曾经说,正是在杭州期间,他“从事民俗学事业的意志更坚定”!而且“稍有学术价值的民俗学论文,大都是在杭州和居住东京期间(1930 1937)执笔的”。正因为如此,他对杭州有着特别的感情。

50年后故地重游,钟老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地方要访、要看、要寻。他首先赶往西湖医院看望已是85岁高龄的老友许钦文先生。喜出望外的许老下了病床,两位老人追忆往日种种的快乐或伤心,询问着对方以及他们熟悉的友人们的景况。次日,我们坐船游西湖,苏堤,断桥,花港观鱼,平湖秋月……一路玩赏,饶有兴趣地听先生讲往日的文人雅事。三潭印月、西泠小路、烟霞洞是钟老和陈先生当年恋爱的见证地。他们在西湖边留影,选择的背景是三潭印月。我猜想,这里定然隐有更多的故事。

那天,西湖边上游人熙熙攘攘,热闹得很。我们正挽着钟老和陈先生,边走边聊。突然,一位正在小摊上“觅宝”的老者起身回头,与钟老冲个对脸,两人惊喜地互相对望着,几乎同时说出:“是你!”而后是双双开怀畅笑。原来那位老者是启功先生。两位老同事、好朋友不期而遇,真是无巧不成书!

隔日,在钟老的提议下我们一起去西泠印社,在曲径通幽的小路口,大家簇拥着钟老和师母合影留念。又去瞻仰了秋瑾墓,并在纪念塑像前留影,钟老说秋瑾是位了不起的革命家,而且是位女革命家。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后来,我们又去岳王庙。每天的日程都是满满当当,大家既兴奋又疲劳。

我知道,钟老还有桩心事没了,那就是寻找郁达夫的故居。到杭州后,钟老已好几次讲到,他与郁达夫住得很近,好像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钟老向我们描述过“风雨茅庐”:他去时还没有名字,它是由一所陈旧的庵堂改建的,进门便是一个狭长的天井,对着天井只是简陋的三间平房,中间一间为客厅。以后改建后为厅堂,里面挂着好几幅字条。其中有鲁迅先生题写的著名七律:

《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北地,川原浩荡足行吟。

柳亚子先生题写的是:妇人醇酒近如何?十载狂名换苎萝。最是惊心文字狱,流传一叙已无多。

钟老说,这一字幅内容与郁达夫的身份和心情最相称。

钟老还详细地回忆起第一次去郁达夫家时的情景。那是1933年4月底,5月初,郁达夫刚从上海搬来不久的一天上午。汪静之先生与郁达夫来他的住处找他,而他拿着汪的留条,也正要去郁家找他们,大家是在途中相遇,一起到了郁家。那日,他们从中国作家谈到外国文坛,直到下午3点多。他是带着酒意和郁达夫送他的一本书回的家。从此,他便是郁家的常客。

他们经常坐在挂着诸多名人墨宝的客厅里,喝着绍兴酒,海阔天空地谈文论政。特别是有从上海来的文坛友人时,郁达夫更要把他叫去,一起喝拳狂辩,十分热闹。郁达夫爱喝酒,身子又不好,夫人王映霞为保护丈夫,平时家里来人就去请钟先生过去帮他喝酒解围。钟先生还津津乐道地回忆起,郁要他陪着一起去旧书摊掏书、去登山远眺钱塘江和西湖的情景。

钟老赞扬郁达夫是一位正直、纯真、坦白,对黑暗势力充满憎恨的战士。比如一次他听到杨杏佛在上海被刺消息时,激愤得不能出声,当即步钟先生所赠绝句原韵,挥笔写下:“风雨江城夏似春,闭门天许作闲人。恩牛怨李成何事?生死无由问伯仁!”并题名《闻杨杏佛被刺感书》,亲自出示钟先生。

抗日战争期间,郁达夫在印尼从事爱国活动,不仅为国内抗战募集资金,而且直接帮助了当地许多爱国华人。钟老对他在马来亚沦陷时忠于祖国、爱护战友和同胞的高尚品行,以及最后被残酷杀害的不幸遭遇,始终充满崇敬、感激和哀怜之情。他一再强调郁达夫不仅是一位进步作家,更是一位爱国战士。

钟老十分珍惜他与郁达夫的交往和友情。郁遇难两周年时,他在香港就写过专门的纪念文章。以后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老友。1998年,他书就怀达夫先生一绝:

我别西湖君去闽,清尊无复共论文,今披遗集思前事,已感沧桑六十春。

那年他已经是95岁的老人。这种深厚的情谊,使他对“风雨茅庐”有着他人无法体会的情感。

这次来杭州后,钟老曾多次向文联和民研会的同志探询“风雨茅庐”下落,回答均是不详。钟老虽然有点失望,但是并不死心。他认为可能因为他们原来都没有见过,缺乏实际知识做向导,而他自信自己有充分的确认资本。他决定亲自去验证它的存在与否。无论如何一定要弄个明白,以了却多年的心愿,也给后人一个交代。至少他要指出它曾经存在过的遗址。

浙江民协主席季沉先生得知钟老的决定,很快作出安排。那时文联、民协自己都没有车。我们坐什么车去的,已记不清了。但印象很深的是去的人不少,称得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钟老说先到城东一个叫什么里(?堂里)的地方。一到那里,钟老很快辨认出要找的地方。他和师母指着一个小楼上面的两扇小窗户告诉我们,这就是他们原来的住处。是很典型的江浙那种瓦顶老式木结构的楼房。他们所指那间显然不是正房,从下面看上去暗暗的,光线不是太好。

原来钟老先找自己的房子,目的是要确定一个可靠的坐标,以便有效地探寻“风雨茅庐”。老人带领我们从后门寻去,走过原浙江图书馆围墙,便到了场官弄。这里就是当年郁达夫居住的区域了。为了避免疏漏,我们挨户探问。在一所挂着派出所招牌的颇有气派的大门前,老人停下脚步。我以为钟老要向派出所咨询,谁知刚跨进大门,他便一口认定这就是郁达夫的故居――当年的“风雨茅庐”。

这座青墙黑瓦的老式房子,高大宽敞,光线充足。但天井并不像钟老所说的那样狭长。原来是1935年重建时扩大的。跟着进去的人好奇地东张西望,对着天井一排向南的办公室显然是原来的厅堂和卧室。钟老说这里的基本布局没有变化。

派出所的同志被我们突如其来的大队人马弄糊涂了,示意到天井说话。他们有同志跟了过来。钟老向他们打听房子的变迁情况,但回答都说不清楚。因为是政府的办事机构,我们没能进一步参观考察。尽管如此,当钟老确认的那一刻,大家的心情就像找回失去的宝物一样欣喜若狂,难以言表。派出所的同志友好地让我们在天井和大门口拍了照片,当时大家拥着钟老在大门口合影留念,记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在大家热烈交谈的时候,我陪着陈先生到房子周围走走看看,陈先生不无感慨地说,当时王映霞为照顾郁达夫,经常把钟先生叫去代他喝酒,有时还陪着打牌。他们是那么的恩爱,谁知最后竟……。陈先生的回忆再次证实了钟老在“风雨茅庐”与郁达夫的密切交往。

那天百感交集的钟老回到住处,当即口占一首七绝:

酒酣议政更衡文,当日城东是比邻。垂老重来寻故宅,海天何处吊诗魂?

未了的呼唤

“风雨茅庐”是找到了,但钟老挂念老友的心还没有放下。

我们离开杭州,应邀来到上海。住在衡山宾馆,三四天的日程早已安排满当。晚上还有新朋老友前来拜访或求字。临回北京的前夜,陈先生把我叫到他们的房间,说钟老写了两张字送给我。这真让我喜出望外。连日来,别人求字,也有是经过我的手,自然也很想得到一幅。但总觉自己是小字辈,又见先生那么忙,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打扰。现在钟老主动相赠,算是遂了我的心愿,也更令我感到老人的可敬可亲。钟老所赐的字幅,其中之一即是悼老友的《杭州城东访郁达夫先生故居风雨茅庐归后口占一绝》。

“垂老重来寻故宅,海天何处吊诗魂?”我再一次感受到钟老那难以释却的深深的怀念之情。虽然人已离开了杭州,他的心依然系惦着死去的老友。

我猛然记起钟老几十年前在《忆郁达夫先生》一文中写下的一段话:

达夫先生离开人世已经两年了。他的尸骸还埋在炎荒一个小驿的附近。什么时候,让我们到那没有碑记的坟头,去呈献上素洁的花圈和刻上这样一行墓铭?……

斗转星移,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据悉,在祖国大陆至今还没有这位著名作家、诗人、战士的安身之处,纪念之所,以至他的后人还在为此而奔走!

“海天何处吊诗魂?”――这不也正是钟老留下的动人心魄的呼唤吗?!

我相信终会有一天,在一个合宜的地方竖起一块纪念碑,上面醒目地刻着钟老早已拟就的“墓铭”――

“这里躺着一个诗人,为着不屈服于暴力,他苦斗了,终于牺牲了。但他的灵魂是永远萦恋着故国的!”

图二:1982年“风雨茅庐”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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