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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老物件”

2005-03-2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老物件――复活平民的历史》,沈继光、高萍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

窗台上的一盏油灯 铁质。灯座,高22.5厘米,底盘,直径15.5厘米。一盏灯虽小,但它是光,点亮了一个人,点亮了一个世界。

灌角 牛犄角加工而制。给牲口喂药的用具。成书公元六世纪北魏《齐民要术》卷六,写有治牛、马、驴、骡诸病方法:“治马汗凌方:取美豉一升,好酒一升―――夏著日中,冬则温热―――浸豉使液,以手搦之,绞去滓,以汁灌口。汗出,则愈矣。”灌角之灌,由来已久。

马扎 一种小型坐具。一般的马扎,腿交叉,上面绷帆布或麻绳,可以合拢,便于携带。这个,不一般,除了可以调节高度,坐势舒服外,还有福寿的符合装饰,并且全用木制,讲究也结实。

三足的汽灯 铁质。汽灯,白热照明灯具的一种。点着以后,利用本身的热量把煤油变成蒸汽,喷射在炽热的纱罩上,发出白色的亮光。今纱罩无存,又未装油操作点亮,只依书上所说,心中甚为不安。

有裂纹的木拍 盖房夯实拍打泥土的工具。它仅由几何体三棱柱组成,其魅力,难以用言语表达。我们像伺候圣物,放在老墩上,或立、或躺,拍了几张,就是觉得拍不够。形状、质感、光线、气氛……妙极了。空闲,转而又想到它,并又去寻找反复拍它的理由,噢!它是“夯实泥土”的工具。这引号内的四个字,不就是我们渴求生活密度与质量的同义语么?!

五年前沈继光要我为他关于老北京的摄影集作序(此摄影集新近才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记得当时没有过多的犹豫便答应了,尽管这在我,近于破戒;这次当着面对他和他的伙伴的四大册新作,我却迟疑了。我被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巨大工程所震慑。为这样的艺术劳作的成果作序,我担心自己的文字已难以胜任。

接续他的胡同之旅,沈继光仍然以自己的方式“触摸历史”,触摸凝结于“物”、呈现于“物”的历史;触摸“生活”的物质表面,切实地感觉那生活的质地,只是更将行程延伸到乡村,山村,农家,将借诸摄影机镜头的凝视,集注于那些正在或行将退出生活的“老物件”上,试图经由对这类物质文本的解读,“捡回昨日的文明”。

四大册新作题作“物件之语”。“物件之语”又被称作“物语”。“物”与“物件”之为名,显然有涵容之不同。“物”是个相对大得多的概念,当着以其与“人”或“心”对举,此“物”多半已被纳入了哲学范畴,具有了形上意味;“物件”则是形而下的,属于人的世俗、日常生存。沈继光对他所谓的“物语”有妙解。他认定了那些“物”自己能开口,只是它们的“语”只能达于有训练且有准备的听觉罢了。你要准备好了倾听,有足够的体贴分辨它们各自的语音。读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摄影作品,我确信他们听到了那些物件们各自的话语。

“物件”自有种种,沈继光和他的伙伴所凝视的,是“基层民众”赖以维持其“基本生存”的物件,他们的“生活用品”,褡裢,火镰,鞋拔子,烟丝袋,煤油灯等等;他们的“劳动工具”,犁、耙、锄、镐,以及石磨、碾子、有背带的木桶、鞋楦、袜板等等,而非文人雅士摩挲赏玩的文玩清供。被摄入镜头的,有搁在酒缸上的粗瓷碗。旧日京城有“大酒缸”,是苦力们喝酒的所在。大酒缸粗瓷碗的风味,以文人式的优雅,自不能领略。由这些照片的边缘处,你的记忆会伸展开来,经由那些物质细节、局部、片段,你感到了一种生活气味的弥散。被摄取的“老物件”确也与它们放置其中的环境,那些老墙、老屋、老村,彼此衔接,构成了近于完整的意境。

作者又称他们所拍摄的物件为“老物件”。“老物件”的“老”,不全因了年深月久。吸引了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并非对象的“文物价值”,尽管他们选择的,是寻常日用而又即将或已经废弃了的物件。那些物件上自有时间、岁月的刻画,这也仍然是令拍摄者动心的。那磨盘上由石匠凿出的沟壕,那些镰头锄柄、桶攀秤杆上,无不刻画着岁月。你看到了上面的指纹,看出了长了老茧的手的抚摸捏攥。也因了与人的肌肤相亲,经年累月的摩挲,为汗水所浸渍,那些物件在镜头下泛出的,是犹之人的肌肤的光泽,摄影作品因而获取了温暖的调子。我想,最初吸引了摄影者的,正应当是那些人的把攥、抚摸的痕迹。沈继光告诉我,他想读出那些物件“自己的生命事件和附在它身上的故事”,在拍摄中时时有“穿过尘灰,穿过光阴而进入历史的感觉”。就这样,作者因“物”而读人,读人的日常生存,感受被“物”收摄其中的人的气息,使自己的作品充盈了对于世俗日常生活、寻常百姓人生的温暖的感情。沈继光说到了“感动”之为能力。即使不尽能分有作者们的感动,你也感染了他们面对世俗寻常之物的诗意情怀。

阅读这些照片,你不期然地,收获了关于“物”的知识。天底下原有诸多无字的书,只是我们不善于阅读罢了。我曾痛感“历史想象”作为能力的匮乏。见诸文献的“物质生活”,又往往与小民无干。多少也因了有关文献材料的缺失,使得历史生活无从“复原”的吧。我相信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工作,正在为一段已经或即将成为过去的生活留一记录。这工作已如此急迫,刻不容缓。两位艺术家告诉我,他们遇到的有些物件,其功用已难以得知。与那物件有关的生活,正迅速地隐没向“历史”深处。由此看来,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工作,即使仅由民俗学的方面,其意义也难以估量。

呈现于他们的摄影作品的“老物件”中,有几种是我曾经熟悉却久违了的。比如镰刀。那把被摄影家置于土坯墙前的镰刀,令我的肌肤感到了初夏清晨的微凉,薄明的天光中站在地头试镰,指尖在刃上抹过的感觉,竟依旧清晰。由铜盆与棒槌牵连而出的,是清夜的捣衣声。和鞋楦在一起的,则应当是袼褙、针锥、绱鞋的麻绳,还有麻绳拉过正在纳的鞋底时咝咝啦啦的声音。那对薄暗中反射着微光的竹桌竹凳,它们的主人似乎刚刚起身离去―――谁说那人不就是我呢?

“物件”之平常,无过于此的了。我们之所以对这些寻常日用之物视若无睹,多少也由于被既有的“艺术”规范了视觉。因而“寻常日用”在镜头前见出了陌生。白菜、萝卜一经被名家入画,即被由“审美”的方面“发现”。沈继光和他的伙伴摄入的,平凡、琐屑更甚于白菜、萝卜。我相信这些物件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凝视,被置于特选的背景上,在精心设置的光线下,被镜头所凝视,由此而被发现了“使用价值”之外的价值,甚至被赋予了可供审美的品性。当然,这些“自在之物”一旦被摄取,即不免拔出了“日常”而别有意味―――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摄影工作也脱不出此种悖论,我们却不妨对于他们的“发现”怀了欣喜。

沈继光告诉我,拍摄这些“老物件”,他无意于“怀旧”。他以为这些物件与有关的意境,未尝不参与着构造未来―――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他的意思。在商业化、市场化使物质丰盈至于过剩之时,沈继光和他的伙伴试图使你想到,合理的人生并非赖有这些条件为支撑的。当然你大可不必为此而拣拾玉米芯充当瓶塞,或积攒了头发编织背带,却不妨由此读出一向存在于民间的“创意”―――随处可见的对于生活的创造,从而与摄影家一道品味那份简朴的诗意:品味简朴,何尝不也是一种能力!

我们早已被告知进入了“读图时代”,充斥了出版市场等待你享用的,是种种“视觉快餐”。沈继光和他伙伴所提供的“图”,要求于你的却是像他们那样的凝视。你发现你的视觉受到了诱导。这样的“读图”非但丰富了你的知识,而且丰富了你感受世界的方式。你身边那些熟视无睹的物件,终于吸引了你的目光,它们对于你的意义复杂了起来……

我不知道近些年来对“物质细节”的兴趣,在多大程度上得之于布罗岱尔及其“年鉴派”史学的启示,但我知道沈继光拍摄的老北京,尤其胡同生活的物质细节―――这使他的作品与以老北京为主题的其他作品见出了区别―――尚在布罗岱尔风行于我们这里之前。沈继光基于他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呼应了一种历史哲学与文化风尚。

在这个浮躁、讲求功利的时代,倾注近二十年的精力在一件事上,已近古风,何况那是件成效不可期必的事。这份工作不但要求你耐得清苦(据我所知,沈继光在摄影中的投入,几乎全出自菲薄的工薪),而且要准备承受不为人知的寂寞。痴迷,忘身所在地投入―――世间的事往往也要这等人物,才能做成。沈继光讲过两则痴迷者的故事:刻石、雕木的艺术家,终于死在了石料与木材上。沈继光说,他们被石被木给收去了。他本人的那种倘不死在途中,就“好好弄下去”的想头,岂不同样动人!

其实写这篇文字有点多余。沈继光本人说的已够好,本无需别人再来饶舌。经过了近二十年的踏访与思考,他已经形成了自己对物象的感受与诠释方式,草草阅读后的议论,与这漫长岁月中的寻思,其分量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我还是勉强地写了,因为我毕竟部分地见证了这一过程,作为旁观者,有说出自己所感的责任。我无从预料沈继光和他的伙伴的追寻之旅将延伸到哪里,他们将继续带给我们惊喜,则是我毫不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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