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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代先生

2005-03-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1979年年底,在我生命关键的时刻,我遇到了一位敦厚的长者。这次邂逅又重新点燃了我业已泯灭的对文学的热情。这位长者就是冯亦代。

我是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上认识他的。他讲起话来非常率真,几乎有点孩子般的真挚。他是杭州人,我们一见如故:

“上海人?”“是的。”“我在上海呆过好多年,我

当过襄理,一人一个大办公室。”

我也不知道襄理是什么职务,但这样的开诚布公一下子拉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知道我是英文系毕业的,便叫我为香港的杂志《季风》写一篇英文的文章,并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在三不老胡同里,挺怪的一个胡同名字。

我很快就将英文文章写出来了,按地址到新街口去找他。

我把稿件递给先生,他便默默地坐在他那张古老而陈旧的?权充“沙发”的椅子里。他读着,抽着他那杆长烟斗,不时喷吐出丝丝蓝烟,在那间斗室里缭绕,微硕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笑影。他说:

“好吧,放在我这儿。”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文字之缘。嗣后,我开始为《读书》外国文学漫步撰文。我每写出一篇文章,送到新街口那间简陋的书房兼卧室?餐厅,我总见到那一丝熟稔的笑影,一种释然的愉悦浮泛在他印有不少老年斑的脸上。

有一次,我吃过午饭骑车到新街口去送给《读书》的稿。敲开门,他已小寐。他在床上问“谁呀?”

“朱世达,”安娜说。

他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便读稿。屋子里静极了,我坐在沙发里,看着他坐在他那太师椅里的认真的样子,我有一种感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精神,什么样的对青年的爱呀。

一次冬夜里去他家,他穿着一件桔黄色的绒线开襟衫,跟我谈起十年梦觉之后怎么倒着时序往回读美国作家的作品。隔着浩瀚太平洋的两国被“人为的冷漠的隔绝”近三十年,情况很不熟悉了。他对我说:

“你也这样读美国作家的作品吧,重新研究美国文学。特别注意诺曼・梅勒。”

夜很深了,他坐在那盏雪白的灯下,灯是用棉线绷在墙上,正照在他书桌上。我背起书包要走,他双手插在衣袖里,说:

“我一生平庸,mediocre,没什么成就可言,我寄希望于你们。”

我默然。我心中有一种震撼。何等样的谦逊,何等样的心胸,何等样的深沉!我依稀记得我于惶惑之中,于感动之中,刹那间瞥见他窗台上那盆仙人掌,透过白色灯罩的光淡淡地?朦朦胧胧地映出它那有棱有角的淡泊的剪影。

行走在北京僻静的胡同里,空中?响着我的跫音。在冬夜的昏黑中,我仿佛看到他佝偻的背影,在前面迈着沉重的步履。四分之三的世纪,“已走到尾程”,它穿过荒漠,从杭州而上海,香港,重庆,北京,曾经怀着何等样赤子的热忱欢迎过新中国的端倪和曙光,尔后是五七年的右派帽子,十年浩劫的痛苦。我似乎看到了父辈人在一个世纪中遭遇的缩影,他们的苦斗,他们的寂寞,他们的爱和恨。

这,召唤着年轻的人们去奋斗。从此以后,我每每坐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紧迫感,一种去奋斗的欲望,一颗寂寞的心被理解的愉悦,不写点什么,不译点什么,让青春的年华在空白之中流逝,是要愧对这位长者的。

1983年年底,我写了散文《陋室》。写完后,我拿去请先生看。他阅完后,对我望了一眼,慈祥中含着严肃,慢慢地说:

“不行,太花哨了。”

改了之后,又送去,他不在,稿子就留在安娜夫人那里。过几天,安娜夫人对我说:

“老头子看了你的稿子,他说,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情不够。”

情在哪里呢?意境在哪里呢?我苦苦地思索着。按他所说,先不去管它,把稿子往抽屉里一放,写别的。我像中国大地上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这几年体验着种种令人感奋的事情,虽然有苦恼,但希望总时时激动着我们的心。几个月之后,我把稿子取出来,按我的真实的感受,将在那十平方米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尽泻于字里行间,我不再事雕琢,写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欢愉和悲哀。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改了几个字,往那铺了塑料布的饭桌兼书桌面上一拍,说:“好,就这样,放在我这儿吧。”

“放在我这儿吧”,就意味着老人要柱着拐杖,穿过悠长的胡同,跨过车水马龙的新街口,到邮电局去寄。我心中担忧着,有一种莫名的歉然。

1985年元旦,他正在北京参加一次作家大会。吃过晚饭,我去看他。那时,我刚译完美国作家约翰・契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华普肖编年史》,写了个序言,请他看一下。

我去时,姜德明和一位《文汇报》记者正在先生房中谈事。不久他们告辞,我坐在沙发里,他伏在桌子上看稿子,不时抽出钢笔改几个字,歪歪扭扭,因为病,笔力不如从前了。然而,他很兴奋,窗外正噼噼啪啪响着少有的新年欢乐的鞭炮似乎也感染了他。新年伊始,终于完成了《华普肖编年史》的翻译,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熟稔的“释然”的表情,只是这次他已戒烟,不复能像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编后记》中说的,“点燃了烟斗”了。

有一次,因为翻译《美国三部曲》的《1919》的缘故,需要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董衡巽认识一下,他拿出一张便笺,给我草书了一张介绍,其中写道:

“你是大手笔,垂爱其人也即及于我也。”

那天,在走廊堆满什物?具?锅碗瓢盆的外国文学所办公楼里见了董衡巽之后,回到家里,直到深夜,我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被一位长者的友情感动了。

这是一种什么爱呢,给予的总是这么多?我读了《龙套集》,悟出点儿道理,我看到一颗历尽世事?饱含同情?宽容?潇洒的心。

原来他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个月,母亲就故世了。虽然他有父亲的爱,有西子湖畔祖母的爱,但这世界给他童年的心的温暖和爱毕竟太寡少了。在很多篇章中他都提到,“带领我的人有如转蓬”,“幼年失母的孤苦”和给他心灵带来的寂寞和悲哀。我想,正因为他自己所领受到的爱是这般的少,他要给于人,给于这个人间的爱却是要这般的多吧。

冯亦代对人生的一种乐观精神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对于我们晚辈,无疑是灯塔般的明灯,激励我们奋勇向前,永不气馁。1998年,他大病一场;他回到家中,我与潘小松上他的七重天看望他。宗英老师永远微笑的笑脸和她待人接物的活泼,仿佛使充满阳光的书房显得更加灿烂。先生一点儿也没有病后的那种沮丧,他说他还有很多文章要写。他歪歪扭扭给我在一张便笺上写下:“难我不倒。”这是一种多么动人的生命力啊。我至今仍然保存着那张便笺。

冯亦代在我的心目中,与以前学校的教授们还不同,这不仅是师长和学生的关系,而且也是一种忘年的朋友的关系。我得以在一个更近的距离,从一个更亲密的视角来观察父辈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与命运抗争的历史。

在我以后的生涯中,在我所有的变化和成功中,背后都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那就是先生。冯亦代的宽厚,对来者的令人感动的热情和爱,体现着中国文化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温良君子之气。这正是中国文化得以一代一代延续的原因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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