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出家后的歌曲作品《清凉歌集》封面(马一浮题)
弘一法师所
绘罗汉像(摘自《弘一大师罗汉画集》)
1918年旧历七月十三日,杭州虎跑定慧寺,一场披剃仪式正在举行。此时此地,此境此情,仿佛一个传奇。从此,尘网中少了名士李叔同,佛门里却添了个弘一法师。李叔同,从追求戏剧、音乐、书画、辞章的绚烂妙趣,一变而为持守律宗苛严的戒律,翩翩公子忽成青灯黄卷终老一生的僧人,两段人生轨迹似乎两重天地。在他,出家可谓壮举。
而更毅然的,是他打算从此“诸艺俱废”,在俗所有笔砚碑帖、书籍书画、乐器都送给了朋友弟子。不过,法师未能履言。因为同年九月,他就应范古农之请,另购笔墨纸砚,开始给人书写经偈。于是,“诸艺俱废”转为“诸艺俱废,惟书法不辍”,后者,就成了现在众口相传的山中传奇。可是,法师毕竟与艺术夙缘已深,他不但没有“诸艺俱废”,甚至也没有紧守“惟书法不辍”,此后还染指绘画与音乐。据姜丹书记,法师“晚年画佛像甚佳……笔力遒劲,傅色沉着”,尽管“所作绝少”;他在俗时的学生刘质平还回忆,法师曾与弟子共同为佛歌谱曲,并手书《清凉歌词》,“分清凉、山色、花香、世梦、观心五页”。那么,“诸艺俱废,惟书法不辍”的传奇就完全被打破了。我们该如何看待弘一法师从“诸艺俱废”到“诸艺未废”呢?
他原本想“诸艺俱废”,此举当然在佛理之中。佛家哲学是解脱之学。佛学认为世间万般现象,桎梏在无限因果网中,有不自有,生不自生,所以幻灭无常,流转不定,这就是所谓“万法皆空”。如此,人生利欲种种,也是虚空,对此苦苦求索,尽成执著,不如化去而得解脱。而且解脱也不繁难,完全系于一念,只需看破诸多执著,则我欲斯而斯境至矣。所以佛学追求的至境纯由心造,完全是一种虚灵的心灵境状。与其他经验中的事物相比,这心灵的境界可说是自生自有,无所倚待,所以是一份大自在、真解脱。这样,艺术自然也在破除之列。因为它必须倚借技巧规律抑且耳目口舌,那也算得是欲是念是“有待”。虽然艺术可以因为技巧合于规律而摆脱感官的眩惑,产生一种优雅的气度,从而别具超脱之感。可是这种超脱感与佛学的理境并不相同,我们必须明白这两者的区别:艺术“有待”而自在,佛学“无待”而自在,双方高下,不辨自明。如果弘一法师真能“诸艺俱废”,那么,这种斩断一己私欲的决绝,正显得佛学的境界比艺术更纯更美。
然而法师对艺术始终未能太上忘情。他诸艺未废,只是自己情念未绝,起初范古农之邀只是助缘罢了。有一桩逸事可以为证。他在寺院作字,刘质平往往侍奉左右,他曾对爱徒说:“艺术家作品,大都死后始为人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或赏识余之字体也。”这样的心态,在艺术是执着,在佛理就成执著,他正是以执著的心态对待诸艺的,又怎能舍弃诸艺呢。所以,他从“诸艺俱废”退而求其次,转为“惟书法不辍”,固然在意料之中,而最终“诸艺未废”也不在意料之外。可是,传奇不奇,总使人黯然惆怅。不过,法师以书法、进而又以绘画音乐与人结缘,固然是难以割舍艺术,同时,更是意在弘教,为此接引资粮。这一层心意,庄严诚净,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他如此行事尽管在学理之外,却在教理之中。因为,法师向佛的旨趣,始终是佛教的,而不是佛学的。这一点,从他选择的宗门,就可以见出。林子青写道:“他修持弘扬的是律行,崇信的是净土法门”;他的僧友瑞今也说,法师“惟对律宗最感兴趣,而研究尤深”。中国佛教有中观、法相、天台、华严、禅、密、净土、律八宗,法师关注的净土宗与律宗,宗教意味最多,哲学色彩最少。前者念佛,后者苦行,都侧重宗教的行仪。而天台、华严、中观、法相、禅诸宗则以义理精深圆澈著称,是佛家哲学正脉。所以,我们不能忘记:他,只是佛教律师弘一,而不是佛学哲人弘一。佛学哲理不能成为衡定法师言行的坐标系,因为佛学与佛教原本就不在一度空间。对“诸艺未废”,我们完全可以释然:这是佛教所需,当然不必为佛学所许。何况,传奇纵然坏灭,法师弘教的虔敬自能常住。
但是,为什么大家视“诸艺未废”不见,只提“惟书法不辍”呢?其实,法师倘若真能“惟”习书法,倒也合理。虽不合佛理,却合艺理。因为书法在视觉诸艺中最易远离感官的撩拨,故而最易流露自在之趣,这与佛学理境尽管神离,却是貌合。视觉艺术的至境,始于局部笔精墨妙,终于整体毫无撩人眼目之感,古人称之为既辣且老、或者痛快又兼沉着。笔墨精妙,视觉诸艺或许相通。但要避免招摇炫目,在艺术上的难易程度就可能不同。书法仅以文字为形,造型万变也难离文字固定的结构;又仅以黑白为色,色调也属淡雅。纵然欲做惊人之状以招摇过市,也不致于出格过远。相形之下,绘画造型总要另行概括抽象,变化多端,稍有不慎,即趋向丑怪招摇,堕入恶俗;就色而言,即便以黑白为色,也需墨分五色,何况还有赭石花青石绿石青朱砂藤黄胭脂洋红另兼泥金,更比黑白耀目,更易流于火气而难得“士气”。清人说得好:“淡而穆,易;浓而穆,难。”以形以色,书法淡而绘画浓,书法比绘画易于全局在握而免于眩惑。而李叔同在皈依后,不但恪守书法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且更加敛抑点画锋芒,不作炫人眼目的雄姿或媚态。这种全然摒弃感官愉悦的超然意趣,与佛门义理讲求的超脱虽不一致,因为一者“有待”一者“无待”,可也不相冲突,因为同为自在。那么,佛门清净之地,应该还容得下这清净之书罢。难怪他的艺术活动往往被人定格为“诸艺俱废,惟书法不辍”,而不及其余。毕竟,其它艺事,少为人知;而法师墨迹大量存留,这是不争的事实,不可不提。而且后者虽有违佛理,可他书法的古澹与佛境的超然,倒隐隐相通,而其它诸艺似乎与之相距颇远。所以,法师僧俗两界的弟子故旧,将他出家后的艺事四舍五入,未必是有心之举,却暗合艺理,又在无意间依循了“为尊者讳”的古训,使这山中传奇不至失色。
锦瑟可以无端有弦,文字却不能无端而发滔滔如上。今年,是弘一法师诞辰125周年。而近日,法师的一批罗汉画惊现于世。这批画由弘缘居士收藏,其中的册页请陈星先生编辑成《弘一大师罗汉画集》,已交西泠印社出版。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法师虔心弘教,诸艺各有尘缘,不必“俱废”,那么对此自然能够有惊无奇。斯人已逝,他留下的,是终将归于虚无的物;带不走的,是虔诚的心。这,或可成就另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