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静的下午,我在自家的阳台上读着《汪曾祺的文与画》(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暮春的阳光打在我的身上,如水又像绸缎般柔和细腻。透过院内香椿树枝条的缝隙,分散的光束上下跳跃着,我好像看见汪曾祺老人笑着姗
汪曾祺人好,文好,字好,画好,属于典型的文人,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他不仅熟谙古学经典,对新文学样式也是样样精通,游刃有余。金庸认为“满嘴噙香中国味”的,在中国大陆只有汪曾祺和邓友梅。汪的文章,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看似如老妇叙谈,直白浅显,读后却如饮白水,清淡有味,如饮醇酒,清厚绵长。汪所习、所善、所悦的都是文人雅好,弥漫的是文人情调,例如为文,善画,酷爱京戏,精于饮馔,有美文家和美食家之誉。无论著文,还是做画,汪讲求的是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做人则随遇而安,自在由心。汪曾祺天生性情谦和,却并非只是一味慎独,一味退让,碰到不平,仍然会愤懑,会不平则鸣。但是这种愤懑和争鸣,却不是鲁迅式的“痛打落水狗”般激烈,他对“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尽管对其迫害画家潘天寿的行为颇为不齿,也只是淡淡一句“下手实在太狠了”。即使后来看到文字、书法等文化事业误入歧途,尽管忧心如焚,也不盛气凌人,高声叫嚷。这是汪一贯不出恶语的风格,也是他心静如水的真实表露。叶兆言说汪曾祺是一介狂生,我还半信不信,以汪的性格和心境,实在当不起这个评价。只是后来阅历渐丰,对时事也略懂一二时,才知狂生并不能一味解作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而是如水注势,不肯随形,亦即不愿出卖本性,是至柔乃至刚。
汪先生乃是性情中人,他在《自报家门》写到“孔夫子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他可以发脾气,赌咒发誓。”将孔夫子作如是观的人,想来两千年也没有几人,由此可见汪先生自己的儿女情态和境界开阔。《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的家》等几篇散文将自己的身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对生活琐事不分巨细,合盘托出,既觉活泼可爱,又觉生意满眼。汪曾祺的文字不讲规矩,信手拈来,看似无意,往往却能别出心裁,流水行云,自有韵味。有人向他讨教写小说的秘诀,他告之“随便”,随便就是不定规则,无规矩无束缚,随心意为之。这引起专教文章结构学的林斤澜不满,于是汪只好将文章的结构称之为“苦心经营的随便”。汪从容冲淡的胸怀和不拘一格的意境可见一斑。
越到晚年,汪的文字越是平淡娴熟,炉火纯青,字画也是如此。虽然文是小文,字画尽是一花一草,可是感觉池塘春草,杂花满树,情趣盎然。汪的文字尤其适合夜深静读,细细体会,如此始能感到中国文字的姿媚熨贴,魅力无穷。能将古典文学和现代语言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当世恐怕只有汪曾祺老先生了。
汪说自己最喜欢宋人的诗句,一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又云“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因为对境的自然认同,对人的高度关爱,才使汪的文字满溢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时时充满济世之心,是 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 。他说“儒家是爱人的”,其实他也是爱人的,这种爱出于本心,著之于文字,表现为自娱娱人,如赤子般天真仁智,发乎性情。读汪曾祺,第一是感动,再读汪曾祺,仍然是感动,“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是他记述朋友的文字,也可当作自己的人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