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绝学无忧。”弃绝了学问学业,就没有忧患和麻烦了。这是一个因噎废食的馊主意,是不可行也做不到的。人类是文明即各种学问学业积累成的一种活的存在,弃绝了学问学业,固然没有了人吃人的心机、从大刀长矛到核武器的屠戮术以及唯心唯物之类争论不休的麻烦,但人类也就不存在了。其实他老人家也未躬行,他
但是,历史上倒也经常有一种现象,那就是许多曾经存在过甚至显赫过的学术学问,后来中断了,失传了。于是后来的人们把老子作动词用的“绝”改作形容词,把中断的学术、失传的学问叫做了“绝学”。国人引为自豪的中华文明五千年从未中断过,但也充满了大浪淘沙、兴衰更替。先秦诸子之学号称“百家”,稷下所聚有“上大夫”职称的饱学之士达七十六人之多,他们都持有一家之言,然而到了汉代,司马迁所列仅剩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数家而已,其他的大多数都湮没在历史的黑洞中成了“绝学”了。秦汉以后至今天,绝学现象也不断出现,只不过有的学术学问绝得早一点,快一点,有的绝得慢一点,晚一点。公羊学是关于《春秋》的诠释学,以口授承传滥觞于战国时代,汉文景际著于竹帛,武帝之纪,公羊学大师董仲舒等通达于朝,公羊弟子满京华,《春秋公羊传》成为阐释《春秋》的唯一权威,公羊学蔚为君主支撑的官方显学。宣帝之后,《春秋?梁传》代兴,《春秋左氏传》继武,而后是谶纬学泛滥,公羊学遂渐趋式微;至魏晋六朝,不幸中衰,被撤销官学资格而沦为冷门私学;历唐、宋、元、明虽代有传人,宋时且列为“十三经”之一,然颓势已定,无可挽回;凌迟至清后叶,常州学派出而绍述,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进入20世纪以来,经学凋零,公羊尤甚,终于如明日黄花枯萎在被遗忘的角落,或用革命的话说,终于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了。
绝学之所以成为绝学,有多重原因,但不外内、外因两类。有的本身就是一种大谬不然,违反历史规律,如谶纬学的终汉而绝。有的是急功近利之学,但求一时拥有,不求天长地久,是“圣之时者”。胡适说:“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其一家之兴,无非应时而起;及时变事异,则向之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见胡氏《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此说虽未免失之笼统,却也点中了许多绝学的要害。老子的“绝学无忧”本是一个普泛性的哲学命题,但后世的君王们却把它偷换为专指性、选择性的统治方略,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汉武帝的“罢黜百家”到康、雍、乾的大兴文字狱,无不是用绝学手段来排斥异己、消除异端、造成许多“绝学”的。公羊学的兴衰,则复杂些。它曾经是“独尊儒术”的标志性建筑,它所发挥的微言大义,它所主张的“通经致用”,使得《春秋》这部鲁国史书变成了孔子预言汉刘当兴的“天命”传媒和汉武帝巩固皇权专制的“有为”的大政宏图的理论基础、历史依据和最高法典,在现实政治和教化生活中发挥着直接指导作用。公羊学这种极端的趋时性、依附性,一方面使其暴显于时,另一方面也成了它的致命弱点。但是,公羊学有一个稳定基因,这就是它所宣扬的巩固封建君主专制的诸种大义,不仅是西汉当时的统治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的内核所在,因而它在封建社会中,作为儒家的一个学派,虽因语言形式和表达方式的过时和失效而由盛转衰,但仍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至20世纪,它才随着封建社会的终结而成为“无用之文”、失传之学。当然,这体现了历史的必然。
问题在于,后封建时代甚至后现代的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历史上那些“绝学”,特别是那些曾经显赫一时而在后来特别是今天已成“无用之文”的绝学?在复兴中华文明的历史使命中,是否也应包含对历史上的“绝学”的关注和研究?在相当长的时段里,在学术偏见或学术外的因素作用下,传统学术研究视野相当狭窄,往往集中在一些热门显学上,对许多有历史意义和开发价值又具学术难度的冷门课题,特别是对“绝学”研究,或以“封建糟粕”为由视若废纸一堆,或因不能赚钱而拒绝出版……今文经学专家段熙仲教授(1897―1987)在上世纪花了近30年的心血,写成《春秋公羊学讲疏》,该书堪称以审视眼光研究公羊学的世纪绝唱,却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直到段氏辞世5年后才得以面世,但出版迄今已达3年,学界无一字评骘!“寂寞身后事”!我以为,这不是对段氏一人的学术评估问题,而是反映了对“绝学”的一种看法。殊不知,中华文明的复兴、中华新文明的建设是必须以全面、深入把握和总结五千年古文明为前提的。对许多看似对现实“无用”甚至被定为“糟粕”的文明现象的研究,绝不意味着“光复旧物”,而是寻绎其无用之用,是不应划入禁区的。就“绝学”的研究而言,至少有三点作用:
有助于全面、深入地认识历史、借鉴历史。曾经显赫过的绝学,无不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甚至左右过历史的走向。如果因为它后来衰亡了把它搁置一旁、剔出历史,我们就无法弄清它存在过、影响过的那段历史的真实面貌,史学研究就难以避免瞎子摸象、臆断悬揣、模棱两可种种弊端。汉代学术在经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若问两汉统治思想在哪里,就在经书的字句解释、事义训诂中。而公羊学正是汉代经学的支柱,因而,它成“为治两汉经学之管键”(段熙仲语),撇开了公羊学就无法认识两汉经学。如上所述,公羊学在当时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和对现实的干预性,与事功血肉相连,不研究、不了解它,又怎能认识两汉从崇奉黄老转向独尊儒术、汉武帝种种政经制度及举措的得失、当时的重大事件、社会风习、人文景观、精神和物质生活的历史真相?更何况公羊学所体现的“通经致用”精神,向后世辐射了两千多年,汉代经学在思想统治意义上笼罩了我国整个封建社会的时空,直到今天还在产生着负面效应。
一部文明史充满了兴衰存亡,绝学尤为显著地表现了走向衰亡的历程。如果有识之士能写一部绝学史,总结种种学术、学问的存、亡、继、绝及其规律,或专门研究一下某种学术、学问,例如被封建统治者明令禁止、暴力取缔了的学术、学问如何兴、如何绝、为何兴、为何绝,也许能发掘出一些新的“民主性精华”,即使没有,也可从反面提示出一些教训来,这对当今泡沫学术泛滥成灾不无示警作用,对防止今后出现新一轮“绝学”运动,对寻求学术和学问的繁荣之道、长安之策、健康发展之路,相信也是大有裨益的。
目前不少门类的学术、学问由于赶时髦、抄近路、鹜显学,造成了浮躁疏空、低水平重复、人才资源浪费,甚至抄袭之风炽盛的不良倾向和学术腐败,如果学术视野开阔些,致力于开源疏流,关注到冷门绝学,怕也不失为防治时弊之一法。当然,其有效性还决定于学界群贤真正以弘扬文明为己任,而不是把学术当做追名逐利的敲门砖。研究绝学难度很大,“绝”就意味着记忆的失落,乃至于面对一片原始草莱,需要真功夫、大学问,花大力气,做开辟作。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较真地做下去,学术空间的扩展,学术水平的提升,是很有可能的。
最后,强调一句,我的建议关注绝学,是期望于开新宇、创新局的,非敢学舌孔圣的“存亡继绝”,也不苟同于时儒的大倡“读经”,如有误读,恕不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