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裔美籍女画家塔马拉・莱姆皮茨卡(ΤamaradeLempicka)是个时尚画家,她擅长画人体,特别是女体。从伊甸园中的夏娃、沐浴的苏珊娜到康复中的小女人,传说与现世,贵妇与仆女,各色女人她都画到了。但是,尽管身份不同,女体的特征却近于同,均是一团白皙、健壮与丰满,肉感欲滴。本是一个纯情少女,体态也是母妇
这反而强化了作品的艺术效果。
高贵的身体,一旦被驱之不开的不安笼罩着,便让人想到了“伤害”这个词。而又有谁能忍心看到温香款玉被伤害呢?便加重了凄楚动人的成色,让人不禁寄予同情和爱怜。
西方人虽然很现代、很时尚,但在精神的表达上,却也是很传统的―――他们也借重于东方的哲学内涵,具体到莱姆皮茨卡,她借助了中国男人的经典感情:惜香怜玉。
她的女人体,视角是男人的。所以她的画很受中国人的欢迎,许多时尚杂志,甚至许多艺术杂志都用她的画作封面。
这不禁给人一个启示:物质的流行,湮没不了精神的永在;人性往往不随潮流而变,一直在暗处发出温厚的幽光。
由这个话题,我想到了女人与玉的关系。
玉在中国人眼里,有清雅的品格,它腴润而沉静,美得含蓄,像淑女隐忍于闺阁,给人幽秘的诱惑,却也心存敬重。历代的诗文里,便都有咏玉的文字,且都是一些堂皇的文字。玉的物质属性因此就淡化了,很文化。
而金银就不同。金银里有遮挡不住的物欲色彩,仅仅一个“纸醉金迷”的字眼,便界定了它世俗的品性。就像万丈红尘中的美妇,愈是艳光四射,愈是与淫邪和流通有关。这风尘中的美艳,醉眼卑心,令正人君子遮遮掩掩,著不得诗文,仅留下私语。
所以,我不太同意四川女作家洁尘的观点,她说:“迷玉的人好像都是男人,女人不迷东西,她要迷人。”
女人是最在意品位的人,或者说她最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品位:即便不是大家闺秀,最起码也应该是个小家碧玉吧。
如此,懂风情的女人,她是不能不迷玉的。
日本作家小海永二在《心声欲吐时》一文中阐述了他的一个见解:女性最美的年龄,当在三十五六岁至四十三四岁。只有在这个年龄,才可能具有女性特有的成熟美。因为这个年龄的经历,使女人有了相当的人生经验,有了女性的自我意识,不再被时尚所左右,也不再取媚于他人的欣赏眼光,一切凭着自己的心性。于是,举手投足间少了游移和仓皇,有了一种迷人的自信与雍容。
我理解小海永二话里的深意: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不仅身体有了莱姆皮茨卡式的丰润,内心也变得沉实和丰盈了,有了从内到外的魅力。这种韵致,不同于少女的浮艳,它才真正耐人寻味。
这正暗合了玉的品质―――玉虽然不属于时尚,但那温温润润的“手泽”,总让人缱绻不止,品着品着,魂儿就被勾走了;而且,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所以,迷玉的女人往往是成熟的女人,是懂风情的女人。
而小女孩太浅,太浮艳,太容易使气弄性抢风头,她们静不下来,所以,一般都迷金银,迷宝石钻戒,甚至迷香车、豪宅。再有,青春在她们眼里是一汪挥霍不尽的、无边无际的水,她们一定要迷那些可以挥霍的东西。
贾平凹也说,玉和人是一种互相涵养的关系。那么有隐忍魅力的玉,必然佩有内在魅力的女人―――成熟女人会使玉更加温润,沉静自适的玉亦会使女人更加心安―――她从心里认可自己。
女人和玉相互涵养到最后,便浑然成一体了―――玉不再是一块石头,而是女人的一块皮肤、一方操守;女人也觉得自己有了玉命,即便被人忘在了那里,也有不变的价值―――在这个势利的年头,与其迷人,不如迷自己。
玉因此成了女人的魂儿。
这一点,首先就从自家女人身上也得到了验证。
这两年她毫无征兆地就痴迷上了玉。不仅经常光顾大大小小的玉器店铺,而且还毫无戒备地跟形形色色的玉贩子勾勾搭搭。
我说:你得当心,那些玉贩子不仅骗财,更骗色。
她说:你得了吧,你哪儿知道,现在倒腾玉的,也多是女人。
不知不觉间,她弄回来一堆玉的小挂件儿。她喜津津地展示给我看,我总是蹙眉摇头,说:没一件上眼的玩艺。
她便跟我斗狠,更狂热地去搜求。
终于弄到一件上眼的货色,火柴盒大小的一块烟叶形的翡翠。
那翡翠的成色很打眼,我不禁心中一动,但嘴上却说:颜色太油滑了,一看就是假货。
她因此变得迟疑起来,让我陪她到菜市口百货商店的首饰柜台,那里有搞鉴定的专业人员。经鉴定,是一块真玉。她兴奋得脸都红了,脱口叫道:这翡翠买值了!
因为柜台上有一块同样大小、同样成色的翡翠,标价6800元,而她的这块,玉贩子的出手价才2000元。
她的一声叫,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人们狐疑地看着我们。
我顿时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拉着她急急地走出了商店。
到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她想再看一眼那令她兴奋的翡翠,却找不到了。她的脸霎地变成一纸惨白,嘤嘤地失声而泣,挽着我胳膊的手,狠狠地掐进我的肉里。
那一刻,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感到她很卑贱,很可怜―――布衣荆钗女人,能经受得了啥?
一阵紧张的搜寻之后,竟从她手包的夹层中,找到了。原来她受不了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意识地把它塞到了那里。那个地方,素日里是不装东西的。
玉找到了,她的惊魂却没有收束回来,依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不停地说:你这人真讨厌!
她惊悚的样子,呈一种无依无靠、令人怜爱之美,我爱心大动,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说: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要是把我丢了,你又该如何?
她说:我会笑,因为男人是女人的累赘。
她因此配了一条结实的链子,把那块翡翠挂在脖子上。每到一个时辰就从衣领里拿出来看一眼,一惊一喜,让人跟着揪心。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她说:你懂什么?女人就是这个样子。
奇怪地,有玉的牵挂,她的性情愈来愈温柔,对我的体贴也愈来愈周致。我开始明白,在女人那里,其实是既不想失去玉,也不想失去男人的。
后来又从那个说女人不迷玉的洁尘那里进一步得到验证。她在一篇《玉》的随笔中说:
一直迷玉,却一直没有玉。上珠宝店,逛文物市场,常常有机会看到玉,但从来没有下决心买,一是觉得自己不温婉,不是戴玉的人,再就是怕丢玉。我认定自己是个丢不了钱包却一定会丢玉的人……丢玉是一件可怕的事,像贾宝玉,玉丢了,魂也丢了。
原来她说不迷玉是口不对心,她迷玉,却忍受不了丢玉的那份惊悚。
然而我从自家女人身上体悟到:不经受丢玉的惊悚,女人哪会温婉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