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上午，我正在山东开会，接到电话告诉我三姑爷启功于凌晨病逝。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乍闻噩耗，百感交集。
我与启功先生的关系和交往，得由我奶奶说起。我奶奶姓章，满洲镶黄旗人。章家在北京是大家族，我奶奶是大姑娘，嫁给了当时赫赫有名的“荣尹家”。等到三姑娘出嫁时，嫁给穷“教书匠”启功先生
凡是与先生交往过的人，无不被他学者式的幽默所打动并为之折服。我因与先生是亲戚关系，说起话来更随便。先生开玩笑说自己是满族，胡人后代，说的话都是“胡说”。我说我是八旗子弟，说的话自然就是“八道”了。我们在一起尽“胡说八道”。
先生的“胡说”往往兴之所至，信手拈来，看似“急就”，其实包含着平素的学问和人生的智慧。我因从法律角度研究《红楼梦》，在先生晚年常与先生谈红学。先生问我看没看过他的《读红楼梦札记》，我说看过，他告诉我：“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文章。”又说起程甲本和程乙本，他认为，程乙本把程甲本的很多问题都坐实了，使研究缺乏空间，有些不符合情理，我和他谈起某著名红学家的奇谈怪论，调侃说：“他们也在胡说八道”，启先生哈哈一笑说：“对，是胡说八道！”我不同意胡适的一些考证结论，兴之所至，顺口说道：“胡适也是胡说！”先生哈哈大笑，说：“都是胡说八道！”
他对问题、生活和生命的达观态度，深深感染了我们，影响着我们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也使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和他在一起“胡说八道”。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社会变迁的法律解释》一书，请他题写书名，老先生晚年目力不济，有的字写得偏旁部首有些错位，我们和他开玩笑说：“知道的是启功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启（起）哄写的。”他听完一笑，不以为忤。谈起人生和那些貌似庄严、不朽的东西，我想起先生将自己所居命名为“浮光掠影楼”，为之感慨道：“不过是浮光掠影。”先生与我相视一笑，那一刻，我感到了我们之间的理解。
他并不事事佻亻达，对有些问题，他显得非常认真和真诚。拙著出版后，我送他一本，扉页上有“献给我的祖母”的题记，下次见他，我刚一进门，他便冲我伸出大拇哥，夸奖道：“你在书上说献给我的祖母，好哇！我们都不要忘记我们是受我们祖母的教育长大的。”那天聊得尽兴，我趁势谈到对中国文化的一些看法，尤其是家族在中国文化中的作用，感慨地说了一句：“家族不存，则中国文化不存。”没想到，老先生为我这句话竟然热烈地鼓起掌来。
渐渐地，我对先生的内心世界和他的表达方式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他那看似轻松幽默的表象背后，隐藏着内心的巨大痛苦。
先生已去，我们仍然生活在这个喧腾、浮华的世界上。一切都会过去，或成为往事，但有些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薪火相传，惠及后人，这就是先生所代表的高尚学问和人品。（作者系最高人民检察院刑事申诉检察厅副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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