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娜・华纳生于1946年,系英国著名的小说女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埃塞克斯大学教授,今年刚刚入选大英学术院(BritishAcademy)。日前,她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就网络与图书和阅读行为的
关系问题发表讲话,认为电子文本不仅大大降低了阅读之乐,也严重限制了想像力的作用。她因此呼吁,不要急于拆除图书馆,或是用IT实验室和个人工作站取而代之。
8月6日出版的《卫报》以《逃离网络》为题,刊登了这篇讲话的整理稿,全译如下。小标题为译者所加。
大脑中的电影
我记忆中最早的图书之一,是一本《十诫》,每条诫命都占去两页纸,展开后如同摩西的律法石版,一面是上帝的言辞,另一面是一幅画,以亮丽的颜色画着两个儿童,正在行违诫之事。
假如你稍加思量,想想这画家的问题所在,便会明白,对人类基本恶行的描绘,并不适合儿童早期读本的画像。“你不可奸淫”画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玩伴,跪在地板上一个废纸篓的两边,不断地把书撕碎后丢弃――有些纸上印着插图,但看不太清楚。作为一个书商的女儿,我立刻领会到,所谓奸淫,便是撕书之罪――而且,可以引申为毁损图书内容之罪,正如他们不许我在画上涂鸦一样。大脑怎样利用文字,或是把文字变成图像;思维怎样被具体化;现有信息和仅仅通过想像力唤起的新经验之间怎样发生联系;它们的物质实体何在;它们怎样被记住,保存在记忆中,以备检索或将来使用,自从有了思考这种行为,甚至在大多数人识字之前,这些问题便已存在。
亚里士多德写道,大脑无法在没有图像的情况下思考――他使用了幻象(phantasmata)一词,来形容这些思考时的图像。对意识的研究正在不断深化,以寻找这最美丽疑团的答案。神经学者和哲学家所做出的不同分析,不断给评论家和作家带来灵感,去思索想像力及其与现实的关系。一位涉猎广泛的美国评论家伊莱恩・史嘉丽(ElaineScarry),在其论文《伴书而读》(ReadingbytheBook)中,考察了作家们如何将想像传达给我们,如何让我们在阅读时感到所述人与事栩栩如生:神经哲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肖(AntonioDamasio)称之为“大脑中的电影”(Movie in the Brain)。史嘉丽有些看法颇为另类,但她提出了正确的问题,特别是在一个阅读处于围攻之下的时代:《包法利夫人》中描写马车内的场景,怎样让我们看起来如此生动?狄更斯笔下人物的容貌怎样如现眼前?约翰・卡利(JohnCarey)在其令人抓狂的新著《艺术何好之有?》(WhatGoodaretheArts )里,重新使用了一个囚犯的例子,该犯在读罢《蝇王》之后,由于感受到自己想像力的强大而狂喜地欢叫。
《简爱》开篇时,夏绿蒂・勃朗特笔下的女主人公还是个小姑娘,留连于贝维克《英国禽鸟史》的书页之间,思绪万千:简告诉我们:“每幅画都讲了一个故事;就我尚不发达的理解力和不完全的感受而言,这些故事往往非常神秘,也总是颇为有趣,就像贝茜有时在冬夜所讲的故事一样。贝维克的书放在我膝上,那时我是快乐的;至少是我自己的快乐之道。”这些话抓住了书中所生发而随后又行将消逝的快乐感受――它消逝的方式如同从书本回复生活,转向其他故事,并通过毛细吸引(capillaryattraction),使自我的联想和记忆得以加强。
通常,在读完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书之后,某一场景会与我长期相伴,难以磨灭,我会重读这一段落,发现它不过寥寥数语,有时简洁惊人;我发现之所以对它印象强烈,盖因这一段文字与整本书的关联使然,亦由于它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以及作者为这一时机所做的铺垫,和随后完成叙述的方式。这是一种和弦,而如果没有这一段落,没有我们思绪的投入,这和弦便不会产生乐音:在一段时间之内,在作品、作者和读者之间,便产生了大脑中的电影。
书的内容与外观难以分离
互联网是一座图书馆,一座参考书图书馆,极为适合查寻某事某物,创建编目,更新目录,往字典或百科全书中添加新词条,以及查阅名册。在知识的储存方面,网络可以发挥神奇的效用,而这本来以所耗不菲的纸张和书籍为载体加以印刷,诸如参考书、附录、原始的背景材料、复杂详尽的文件,以及额外的注解,均在其列。但是,我不认为写作和阅读同想像行为一样,也更适合存在于数字空间;如果不把文字印在纸上,如果阅读的不是物化的文本,对我而言便毫无生机。但即便印出来了,它们千篇一律的、丑陋的外表,也不会把我带入作品的情境和意蕴之中,它的内容也不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像读书时那样深刻的印象。
给各位举个例子吧:我教过一段时间的民间传说课程,是关于著名故事的叙述与重述,后来我看到谢默斯・希尼出版的新诗《克丽西德的遗嘱》(TheTestamentofCresseid),这是继苏格兰仿写乔叟的诗人罗伯特・亨利生(RobertHenryson)之后的续仿之作。原作非常有力,希尼的作品亦非常有力,他感到自己与苏格兰的语域、语音和语言之间有一种亲和力――他把苏格兰语称为诗人声音中与众不同的低鸣之音。希尼的作品始于这个故事通常结束的地方――即克丽西德被狄俄墨德斯抛弃之后。在亨利生的悲剧性冥想中,众神会聚,对她施以惩诫,他们罚她染上麻风。当特洛伊罗斯骑马经过时,她正在大街上,在曾收留她的尼姑庵门前乞讨。在那麻风病人的脸上,他看到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于惨遭摧残的眉目之间若隐若现,难以辨清,他心生悲怜,便往她的讨饭碗中扔下些东西。
这首诗充满悲伤,令人难忘,感触良多――我班上的学生们亦有同感――因为此诗纯属偶然为之,所以希尼只公开出版过Enitharmon出版社的限量发行版,埃塞克斯大学图书馆慷慨地同意,以175英镑的价格购藏此书――而后借给我供教学之用。上课时我们通常用影印件,但我们也传看和轮流朗诵此书,非常小心翼翼,这本书的外观改变了我们与这首诗的关系,使它在记忆中留痕更深。学生们可以埋首于此书之中,让那些图画,让那被希尼的亨利生逐渐引燃的热情充满整个脑海,它也帮助他们听那语言的低鸣。这是一个创作班,所以这样做对他们至关重要,因为,如果听不到远逝作家的足音,你也会无法找到今天自己的脚步。我相信,他们的道德的和审美的想像力已被触动,且几乎经由与作品的接触,被这种触动所影响和塑造。
舔舔鼻涕虫
书的话题可以延伸到阅读的地点和阅读的方式。因而我相信,电脑永远也不会被视作书和读书行为的替代品;图书馆不会变成工作站;在教育儿童和学生时,对使用个人电脑和文档下载的强调,已经使学生和更年少者产生了严重的心理和认知困难,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面对的严重后果。
我想提议对某些旧观念进行重估,虽然这无论如何都有些令人不快,事关不断发展的理解力,以及人从文学经验的表现中,所获得的不断加深的回应与乐趣。福禄培尔(FriedrichFroebel)是少有的几位浪漫派教育家之一,他在卢梭的影响下创办了幼儿园;他信奉儿童直感教育――其方式是对外观、颜色、形状、质地、重量和过程的身体接触:孩子们就像植物,需要自然的滋养,以养成个体成长所需的特质。福禄培尔理论的影响渐次及于玛丽亚・蒙台梭利(MariaMontessori),以及日后包豪斯建筑学派的心理学,后者主张在基础学年,应让学生到街头和野外去,收集万物千姿百态的事例,从光滑的鹅卵石到爆裂的气球,从漂浮的羽毛到残破的海报,通过将所有的感觉环境复归现实,让自己进行认知重习,就像他们回到儿童时代一样。
我参加过一次儿童晚会,他们有一盏镜灯,可将光斑投射到房间的另一头。有个小姑娘用掌心托住一片光斑,然后低头去舔它。(另一桩乐子事,是我读过的一个科学家的故事,他小时候曾问他妈妈,鸟儿为什么不吃鼻涕虫。妈妈答道:“因为它们味道不好,”于是他捡起一只鼻涕虫舔了舔――味道确实不好,弄得他的舌头好难受。)
今天,物质环境的概念已经改变,使得思想在发展阶段便失去了自然属性,或产生分裂。我们的环境需要重新强调真实的、可感的、鲜活的物质性。我们需要舔的能力――无论是舔星星,还是舔鼻涕虫!
不能以网络取代图书馆
较之于视觉特性,触觉要更胜一筹,这种优越性传达出,对非物质化的数字苦力(cybercoolie)的抗拒正在不断增长,数字苦力指的是数字空间中的个人:仅以键盘与之相连。新的大英图书馆非常出色――而大英博物馆阅览室的前景却并不清淅,大英图书馆的搬迁,令这座记忆和思想辉煌宫殿的非凡精神黯然失色。由于保罗・汉姆林(PaulHamlyn)对大英博物馆阅览室慷慨的遗产捐赠,使它那排满了图书的圆形屋顶得以幸存,但所有这些一切,都无法阻止它走向死亡。我最近去那儿见一个朋友,有位年轻的博物馆馆长坐在写台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几件东西:一个圆柱形的图章,一枚罗马硬币,一块陶器碎片,他请我们摸一摸这些东西――这是一种力图让房间气氛复苏的悲凉努力,也是一种挣扎,力求以感官体验来取代读者不断弱化的想像力,而曾几何时,此地的想像力是多么的活跃。至关重要的是,不能拆除现有的图书馆,并以IT实验室和个人工作站取而代之,其原因正在于此;两者我们都需要,因为它们在教育和愉悦两个领域,履行着不同的功用。
我知道,每一代人都会将年轻人的技术视作妖魔,每种阅读形式在诞生之初,也都曾遭人谴责和贬低。在很多文学争斗中,我始终站在现代的一方,反对古代的一方。但是数字空间里的阅读,却好像让我的认知官能产生了不同的用途,其文字毫无生机,相对而言,也使得记忆沦于空洞。
最近出版《赤天虎》(TigersinRedWeather)的诗人罗斯・帕德尔(RuthPadel)曾经告诉我,有所小学到伦敦动物园集体参观,那一阵子,老虎还被关在大型猫科动物的笼中。孩子们已经仔细做好了准备,有关于动物的课程,有影视录像,有地图和照片。他们来到大型猫科动物笼的大厚玻璃窗前,有个小姑娘边看边喘,回身看着他的老师,忽闪着眼睛说:“可是老师,您从来也没说过老虎是真家伙啊。”
当我第一次读到布莱克的“老虎老虎光辉夺目”(TigerTigerBurningBright)时,我也没看过真正的老虎,他的诗好可怕,内含森森虎气(tigritude)和老虎们的精髓――我也没看过美人鱼。当然,我们在获得知识时,不必立刻便要有直接感受。如果说,在一直都没有现实经验的情况下,任何东西都无法只通过想像被体验,那么,这种说法也许是荒谬的。但是如果没有相关的,以及需要想像力和记忆的作品,那么我们便无法在想像中构建出老虎的形像。想像和记忆这两种认识能力,都会对具体事物的有形作用做出更好的反应,这些事物所处的环境本身,正是长久而深入的人类联系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