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是与“五四”血肉相联的。“五四”运动的参加者,如今在北大校园内已不见身影了。然而,北大的声誉和影响,仍然决定于它能否坚持“五四”所张扬的科学与民主的旗帜,能否维护蔡元培所奠定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基本传统。虽说“五四”爱国政治运动爆发的那年,张岱年先生才10岁,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
张先生离开我们一年多了。这一年来,漫步在燕园内,总有点若有所失的感觉。回想上世纪50年代中,我们刚入学时,北大哲学系集中了一大批学术大师,如汤用彤、金岳霖、冯友兰、朱光潜等,张先生也属这个行列,但还不是领头人物,特别是1957年遭受厄运,他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自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恢复了政治和学术生命,蕴藏的潜力释放出来,便在中国哲学和文化领域硕果累累,他的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学界公认的。
人们常说,北大老一辈教授的故事多。所谓“故事”,就是由于个性鲜明,流传着不少超凡脱俗的轶闻趣事,往往让人忍俊不禁,回味不止。不过,张先生的生活举止,却显得比较平常,这类故事似乎不多。常见他身着布衣,脚踏布鞋,说起话来,节奏较快,还带点口吃。遇见熟人,总是满脸慈祥、憨厚的笑容。仔细一点看,他的脑门比较宽,显出一种哲人的睿智。在年轻的时候,张先生就表现很高的哲学思维的天赋,又特别勤奋,因而奠定了很宽的路子。正因为宽,就特别能容。宽容,正是张先生治学做人的个性特点。
“五四”以来,我国好几位自创体系的哲学家,如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等人的思想,他们的代表性著作中,都体现了融合中西、贯通古今的气势。张先生也是这样,而且他在理论上提出了“综合创新”的主张。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特别是建国初期搬用苏联的教育模式,大学内把专业分得很细、很窄。在专业之下,又划分教研室,比如哲学系的哲学专业便分哲学原理、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逻辑等等教研室。其实,“教研室”,英文中并没有这个词,是从苏联搬来的。久而久之,沿着“隔行如隔山”的思维习惯,在开启“智慧”之门的哲学领域,也变得思路偏狭,各自为政了。研究哲学理论与研究哲学史的,研究中国哲学与研究西方哲学的,似乎都各有专攻,互不联系了。这显然不是一条哲学创新而是一条哲学贫困之路。张先生的哲学探究,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在西学东渐、中西文化激烈撞击和马克思主义得到广泛传播的形势下,又受到其堂兄、著名学者张申府(又名崧年)的直接影响,一开始就带有综合的爱好与趋势。他明确主张把现代唯物论、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和西方哲学中逻辑分析方法的长处结合起来,创建一种新型的现代哲学。长期以来,他始终强调和坚持这种综合创新论,代表一种哲学发展的正确方向。对此,他在上世纪40年代便作过独创性的尝试,写过初具体系规模的多部论稿:《哲学思维论》、《知实论》、《事理论》、《品德论》、《天人简论》等,试图使辩证法、认识法、伦理学和宇宙观、人生观融于一体。这种创举至今富于启迪。他的后期岁月特别活跃于文化论坛,又一如既往地反对全盘西化论,也不赞同儒学复兴论,进一步阐发了他的综合创新论。这是他的一个精神亮点,也是值得认真开掘的一笔精神遗产。
张先生不仅治学上博采众长,兼容并蓄,而且对人热诚关怀、敦厚似佛。不论是向他请教,约他座谈,或请他写序,除特殊原因外,总是有求必应。一事给我印象至深。北大教师住房长期紧张,近些年来才逐步改善。70年代初我家还租住私房一小间,且几次搬迁,深感寄人篱下,飘泊无定,随后又因地震,住房受损倾斜,我与妻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暂住学校一间学生集体宿舍内。我曾在一次系教工会上谈到住房和搬家的苦楚,张先生在场。到70年代末,我终于分到一间教工宿舍,80年代初又调整到两间一套的新居,真让我喜出望外。搬入新居时,没有别人,只有两位老先生先后来我家表示关怀和祝贺,首先一位便是张先生。当时他已年逾古稀,且患冠心病,竟登上5楼与我共叙新迁之喜。我与他并不在同一个教研室,可见他对后辈关怀之殷切。他自己长期住中关园,经常蜗居在一间小房内工作,到处是书,书桌上能容他读书、写作的地方,长宽不过2尺。每见此景,总使我内心酸痛。好不容易他搬进了兰旗营,居住条件有所改善,不到三年,他却悄然离去,更让人感慨万端。
张先生的宽容、宽厚的胸怀中,又含着一股刚强之气。这就是冯友兰先生所作的评价:“修辞立其诚”,“直道而行”。也就是在学术上坚持独立研究的精神、品格。中国哲学史的系统研究和写作,是从胡适与冯友兰开始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于1919年出版,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于1931年、下卷于1934年出版。胡著只涉及先秦部分;冯著则对中国哲学从先秦到清末的两千多年的演变作了系统阐述。就先秦部分的学术观点而言,二书也有重大差别和分歧。胡著从老子讲起,冯著则认为中国哲学从孔子开始。孔子与老子,在历史上究竟谁先出现,这在30年代初,也是学界的一项争论,争论的实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是道家还是儒家的问题。当时张先生还在上学期间,面对胡适、冯友兰、梁启超等一批名流、学者,他敢于独立钻研,发表独立见解,曾撰文就教于冯友兰,深得冯先生的称赞。后来便有他与冯先生堂妹冯让兰成为结发伉俪的盛事。他在1936年写成50万字的哲学巨著《中国哲学大纲》时,年方27岁。当时,他对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梁启超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虽受启发,却并不满足,对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甚为钦佩,但欲另辟蹊径,不以人物、著作的顺序为纲,而以重大哲学问题为纲,从纷繁复杂的史料中,对两千多年中国哲学的那些基本范畴的演变,通过旁征博引和条分缕析而理清脉络,把握要领,其理论高度和逻辑力量,令人叹服。80年代以后,在西潮蜂拥而来,学界意见纷陈之际,张先生在哲学、文化领域始终“赞同唯物论,深喜辩证法”,始终坚持和发挥“综合创新论”,主张弘扬民族精神。他画龙点睛式地揭示民族精神的精华,就在于《周易大传》所讲的“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他一生的言行风范,不正是这种精神的生动体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