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中、美、英、苏等四国分别派出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冰心的丈夫吴文藻博士是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公使级的政治组组长、盟国谈判顾问,冰心作为眷属来到东京。由于冰心在日本的影响,且是战后第一位到日本的著名作家,备受媒体与社会各界的关注,经常接受记者的访问、出席各种类型的座谈会和集会,发表了不少文章与演讲,呼唤以人类之爱来制止罪恶的战争。这些文章大部分译成了中文,收入《冰心全集》。
1947年3月28日,冰心接受东京自由学园创办人羽仁吉一和夫人的邀请,来到自由学园,就日本侵华战争与中日文化交流进行了广泛的对话。这个对话以5个页码的篇幅和头条的位置,发表于日本《妇人之友》(1947年5、6月号)。由于是对话,未作为冰心单独的作品来对待,所以一直未被翻译,也未收入冰心的任何文集,但它却是反映了冰心关于日本侵华战争与中日关系独特的思考。
对话开始时,冰心称赞自由学园“真美,无论外面还是屋里,连火炉也有很强的艺术性,中国人很偏爱这种古朴的东西。”羽仁夫人解释说:“装湟建筑物、修饰庭院是羽仁先生喜爱的工作之一。我们真诚希望与世人和平共处,而战争则是非常悲惨而残酷、并且令人遗憾的事情。”由此引发冰心对中日战争的感慨:“一想到战争就像心被扎了一样。在漫长的战争期间,我们中国人能够讲出所有的看法,而在日本人中间那些从心里热爱和平的人,却不能说出想法,他们大概心里更苦。中国人民了解这一点。因而,他们无须低头说对不起,应该负罪的是发起和煽动战争的人。”羽仁夫人认为,毕竟热爱和平的力量很弱,他们艰难地保住了自由学园和自己的生命。
对此,冰心就两种日本人,说了如下的一段话:
一切都像恶梦一样。1936年我跟随出席哈佛大学三百周年校庆的丈夫去美国,途中,鸟居龙藏博士到横滨港口迎接我们,为我们开了一个盛大的茶会。然后,我们走访了美国和英国,经过苏联于来年的6月19日回国。不久,爆发了七七芦沟桥事变。中国人,特别是青年学生,和战争中的上海、北京、天津的中国人看法一样,满眼都是令人轻蔑的毫无同情与理解的日本人,因此双方刀刃相见。而我们不会忘记像鸟居博士以及出席那次茶会的日本人,从表情上看就和这群日本人大不一样。不仅仅是日本人,我想,不论哪个国家,如果没有遇到正义的人,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我们这次来日本,也是和不同于军人的正义的日本人交往,在理解与同情的基础上握手交友,这才是邻国之间重要的工作。
之后,冰心谈了她的一家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
战争结束后,我和三个孩子一起回北京,那是去年5月1日,隔了10年重游北海公园,登上白塔眺望北京城内,翠绿之中,漆得鲜亮的所有的故宫建筑物都泛红色或兰色,然而住在那里的人们的脸上都带着衰老的灰暗。我父亲在战争初期已经76岁,比较衰弱,因此无法带着他逃到远一些的地方,考虑了多种方案后,决定在铁路上劳动的大弟陪父亲留下来。之后,华北沦陷,伪政权形成,弟弟多次被劝去做大官,而他无论如何不答应,于是被关在牢中,最后死在狱中。父亲在一个月前留下遗嘱给儿子――不要屈服于胁迫,由于肺炎,父亲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一生,我们也不能回北京和他见最后一面。弟媳颠簸躲避战祸,由于我们在重庆无法给她送钱或信去,相互之间苦苦思念,见了面,比我还年轻10岁的她胸口疼痛,看起来比我还大10岁,憔悴不堪。
羽仁夫人听到这里,难过地涌出了泪水,并且静静地插了一句:“那么,在牢中死去的和有过各种苦难的人们,便成了和平的奠基人。”
冰心继续说道:
我很少像这样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提到我自己亲人的事,求得同情。今天我觉得各位能够懂得这一切,就破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请原谅。太平洋战争之后,我的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曾在美国学习航空,他希望在美国接受飞行训练,参加对东京的空袭行动,我劝阻他,参加城市空袭会使成千上万的人像我们一样,在战争中失去兄弟姐妹,尝到悲苦,这不是好事。正好两星期前,他由美国回国,途经日本,因不知道我在东京,没见面就回国了。他从国内来信讲,“东京的空袭是非常悲惨的。”我在回信中说,“看到这样凄惨荒凉的街头景象,你不觉得没有参加空袭是一件好事吗?”他给我的回信写道:“正如姐姐说的,很对!”
冰心最后谈到了自己:
众所周知,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战争爆发时没有受到威胁,如果呆在那里能够继续过着安乐的日子。但是随着我们了解到那些逃离北京的教授、失去学校的学生的疾苦,就不能视而不见了。于是,我们没有听从人们善意的忠告,迁移到充满疟疾、鼠疫,食物短缺等困难重重的云南和重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留在燕京大学的人被送入监牢,或者拷问打死。于是,我时常想到,坚定信念,为了正义而舍弃安乐,置生死而不顾的人,反而获得了新生。
羽仁先生和夫人曾在中国的东北长大,与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民有很深的感情,之后,又回到中国创办了与自由学园理念相一致的生活学校,即“共同学习生活,共同学习技能,共同学习语言。”羽仁夫妇想以办学的行为向中国人赔罪,同时,他们希望通过生活学校的教育,能够了解中国的孩子,与他们及其家庭建立真正的友谊,并以此为基础,开展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羽仁吉一先生曾先后8次到过北京,羽仁夫人也有两次北京之行。1931年夏天,羽仁夫人曾计划带领尚未毕业的学生到中国各大学访问旅行,正碰上东北九一八事变,不得不取消这次活动,她希望重新考虑这件事情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冰心说她也在心里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还就中国南方的秀美与传统文化包括陶渊明等进行了交谈,冰心邀请在中国北方长大的羽仁夫妇在两国建交之后,一定到中国的南方看看,“中国的北方风沙大,土地贫瘠,南方温暖潮湿,漫山遍野都是绿的,土地也肥沃,中国的古诗及绘画都是从这里产生的。如果在北方来欣赏中国的古画、古诗,富于变化的精彩表现,只不过是一种空想的世界,而在南方便会明白那是一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