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 侯艺兵摄李楠 祝晓风摄
三年前,我们从海派市民文学角度延伸而进入上海小报研究的领域,以至今日在一个学术流连的边缘空间,无意中发现了张爱玲的佚文,真正是始料不及。《郁金香》来自上海小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过去小报的名声不佳,一般都把它看作是传播流言和藏污纳垢之地,完全忘记了它曾是城市平民包括店员、小贩这样下层人的日常文化读物(当然,中上层的市民也会拿它当作消遣品)。其实,我们已很早注意到这种娱乐性小报与海派的关联。海派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寓实际的人生于饮食男女、柴米油盐之中,而以表现市民生活本真状态为宗旨的上海小报,正是海派精神的世俗体现者。在某种意义上,海派文学研究最终必将通向上海小报。只是人们面对小报资料的繁杂无比,很难下手,往往望洋兴叹而已。
李楠攻读博士学位之后,这一使命就落在她的肩头。2002年下半年,在吴福辉具体指导下把博士论文的题目定为《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研究》之后,李楠自费租房在上海安营扎寨,每天从早到晚去上海图书馆阅读上海小报。这是一块广袤的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仅仅是现存的上海小报就有六百余种,留下名字的过千种,跨越了晚清、民国五、六十年之久。按照时间顺序,从晚清最早的小报开始,尽量详尽地浏览一遍,在圈定每个时期较好的小报之后,再进入细读。经过半年时间的精心阅读,上海小报的大致概貌,以及蕴涵其中较重要的文学、文化现象,基本可以把握了。到这个时候为止,还没有想到要在小报这座山里挖掘出什么宝藏来。
小报上的文坛消息或文学栏目里,本来是有众多作家的名字的。特别是到了四十年代,海派小说家频频在这里登场。因为关注点在文学,当有线索可循的重要小报大致翻检了一遍之后,开始注意到是否还有遗漏。此时,手中掌握的小报报刊史料微乎其微,其中并无《小日报》的记载。当李楠从中读出张爱玲署名的《郁金香》时,虽然非常兴奋,也不觉奇怪。因为在那半年中,仿佛与世隔绝,人一直沉浸在小报所营造的旧上海历史气氛中无法自拔。把线索记载下来后,一方面是学位论文的巨大压力,无心顾及其他,一方面因张爱玲是世界华文文学界众人瞩目的焦点,已往发现的佚文所在多有,罗致几乎穷尽,小报上同名作者的写作也非稀有,这样,就被搁置了起来。直到今年暑期,李楠的博士论文《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研究》改定出版在即,才再次记起此事,翻出当年的笔记,重新复印,由吴福辉作出最初认定,这是张爱玲40年代后期的作品无疑。沉寂多年的一篇杰出小说,终于抖落了封存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灰尘,回到广大读者手里。《小日报》并非冷僻。它创刊于1919年4月1日,但出至四十期就停刊了。1926年复刊,后屡复屡停,时常因为触怒官方或大人物而遭遇厄运,断断续续一直坚持到1948年秋天,历经近三十年。实际办报时间大约二十三年。《小日报》与闻名上海滩的小报“四大金刚”中的《罗宾汉》一样,属于出版时间最长的。关于《小日报》的掌故,有的很具价值。这里摘录其中的一则如下:《小日报》创刊前,主编张丹翁写信给胡适,请他为之撰文。1919年3月21日,胡适回信说:“丹翁:你的来信,我应该遵命,但是此时忙,倘有工夫,我一定做点‘小文’字送来。《小日报》出版时,请送我一份。”张将该信刊发在创刊号首版(这是不是胡适佚文?)。从中可见此报为了销路也善于利用新文学作家的名声。三十年代的《小日报》曾经由一些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执掌。1937年复刊后的《小日报》主编是小报界名人尤半狂(毅?)、黄转陶(光益),大量刊载海派作家作品,呈现出四十年代鸳鸯蝴蝶派与海派合龙的趋向。《郁金香》正是1947年复刊后不久发表的。
《郁金香》在《小日报》以连载方式逐日发表,从1947年5月16日至5月31日止,共计费时16天。每期载于该报第二版左下方,长短不论,最长者几乎通栏,大约总在六七百字左右。第一期起便编有号码,但至14期突然编号缺失,到应该是15期的地方却写成14,第15期未写号码,文末标一“完”字。所以可知共连载16期,小说是完整的。第1期的小说题目横排,作者署名竖排,均用印刷体。自2期始,即全改为竖排,为手写体,“张爱玲”下加一“著”字。这种情况表明编者强调此小说的程度,且前后有变化。不过手写标题署名也并非仅用于张爱玲。有一点应当指出的,是从2至7期,左下方标着显著的“长篇连载”四字,此前与此后都没有,可见是作者逐篇交稿,编者始终摸不清楚该小说的长短,或者是张爱玲的怪脾气,故意不给编者交代,让编者初以为是短篇,继之盼望是个长篇,最后看出是个长短篇。今日如果说《郁金香》是个短中篇也无不可。
断定《郁金香》确为张爱玲所作,并不难,不必取得“张迷”资格,只要是稍稍熟悉张爱玲的读者,从小说人物,女仆、少爷的形象,新旧杂处的富裕家庭,庶出、过继的明争暗斗,都不难闻出张著的气息。文字就更像了。如写金香“红颜”的那句(见故事梗概),是张惯常描摹女性又像鸳蝴又不像鸳蝴的笔法。节选的开头写“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热热闹闹满是无线电人物的声音,人却被撵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了”,纯粹是张的叙述句子。金香钉被一段,作者自己都让自己写出的意境陶醉了,说是“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小说的结构是张爱玲的,半部小说都实写二少爷挑逗金香,事情是琐细的,你刚认为二少爷无耻,又说他只是“年轻”,“梦梦糊糊”而已。后半部突然进入正题,大少爷与金香才都是这个家庭的边缘人物,惺惺惜惺惺,相爱着。抒情的场面出现了,电影节奏般叫人心跳的场面出现了(电梯上升,一明一暗,已经嫁人的金香在不在电梯里变得扑朔迷离)。这哪里是纯小报文人能够写出的?至于小说的主脑落在最后,于日常中提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一语使人憬悟。街上“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似《倾城之恋》结尾咿咿哑哑的胡琴声,“更黑”“更深”的夜色仿佛与《金锁记》的铜钱大的红黄湿晕的月色混成一片了。这不是张爱玲还能是哪一个?
此篇原刊的质量不坏,因而减轻了不少校勘的工夫。我们的原则当然是完全保持原貌。需要更动者都确系误植的字、错字,如“毛中”为“毛巾”,“平臂”为“手臂”,“西嵬”为“西崽”。像“空拒”一词,虽觉突兀,但不知应为何词,自然不敢妄动。标点方面,几乎都是缺下引号或上引号,容易辨认。此外如像象声词、副词、方言和历史性用词,是不能改动的。把“叽抓叽抓”、“搂之搂之”、“溜海”如改成“叽叽喳喳”、“搂着搂着”、“刘海”,将上海话里的“强”改成“犟”,“筒进去”改“捅进去”,都是万万不可取的。
《郁金香》的发现在我们来说,只是学术研究的合作结果。无意中得之,绝非初衷。学问好好地做去,不浮躁,不取巧,说不上会得正果。如果得不到也罢。本文题目原想套“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熟语,成“无心插花花成行”,以与《郁金香》呼应。但“成行”不是太夸张了吗?“行”以外的单音字一时也找不到。就是“柳荫”也可以了。
2005年9月12日下午初稿,13日下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