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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年“牛奶路”

2005-10-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鲁迅先生批评赵景深翻译的“牛奶路”,是上一世纪30年代初的事,至今已有74年,本已进入历史,可是某些批评者对它的兴趣仍然不减,时不时地把它拿出来作为现实中“乱译万岁”的恶例加以嘲弄;而从他们的笔下看来,他们对它的来历若明若暗,甚至连基本的事实都没有搞清楚。另一方面,出现了若干为它作辩护的热心人士

,声称“牛奶路”的译法展示了一种“文化意象”,“迎合了儿童心理,颇具童趣,更为传神,空前绝后”云云,可惜也由于没有弄清楚基本事实,他们说的好话越多,越加无法收场,结果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

那么,基本的事实是什么呢?

基本的事实是在鲁迅批评它之前的一两年,赵景深已经抛弃了“牛奶路”,而把它修改为“天河”了。

诚然,在1927年6月由开明书店出版的赵译柴霍甫短篇小说集《悒郁》的《樊凯》篇中,有一个句子:“天上闪耀着光明的亮星,牛乳路很白,好像是礼拜日用雪擦过的一样……”,其中“牛乳路”的译文来自原书中的Milkyway一词(俄文的写法相同),但是不久之后,赵景深重新翻译这篇小说时,觉察到它的不妥,自行修改为“天河”,全句的文字变成了这样:“天上闪耀着明星,天河清晰得好像在假日扫去路上的残雪似的……”(见“柴霍甫短篇杰作集”第五册《孩子们》第81页,开明书店1930年5月31日出版)

赵景深是根据英文译本来翻译柴霍甫(即契诃夫)的小说的,现在已不可能知道是哪一种英译本。这里且利用汝龙先生的译文来核对一下,据说他是以康斯坦斯・加尼特夫人的英译本为底本,并按照作者的俄文版全集进行了校订的,应该可靠。汝龙的这一句译文如下:“整个天空布满快活得直眨眼睛的繁星,天河很清楚地现出来,看上去,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见《契诃夫小说选》上册第9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出版)

对照汝龙的译文,赵景深修改后的译文在字面上虽与它有不少差别,但意思是相近的;特别是“牛乳路”没有了,代之以“天河”,如果说原来的译文有什么错误的话,那么这个错误已经译者本人自动纠正了。

鲁迅先生于1931年12月发表《风马牛》一文批评赵景深的“牛奶路”,为什么避开他1930年5月出版前所作的修改这一事实,而抓住旧有的错误不放松呢?

看来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没有发现赵景深的修改;二是有错就批,无论他是否作了修改。

不过说“没有发现”,恐怕不能叫人心服,因为鲁、赵两人虽非知己,彼此并不隔膜。他们见过面,通过信,借过书,约过稿子。1930年4月19日,赵景深与李小峰的妹妹李希同结婚,鲁迅还登门道贺,喝了喜酒。同年6月,赵景深由开明书店转到北新书局任总编辑,鲁迅有好几本书在北新出版,与李家接触频繁,不可能不通讯息;更何况赵景深成系列地翻译契诃夫的小说达8册之多,盛况空前,文坛上这样的一个大动作都没有引起鲁迅的注意,是不可思议的。

因此,明知“牛奶路”已被修改而仍然照批不误,它的背后必定别有隐情,而文人之间除了文字纠葛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更容易使彼此结怨的呢?

事情还得从20年代中期说起。

1925年1月11日,鲁迅先生在《京报副刊》发表《咬文嚼字》之一,专论翻译外国人名时的用字问题,其中说:

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主张男女平等的男人,却偏喜欢用轻靓艳丽字样来译外国女人的姓氏:加些草头,女旁,丝旁。……西洋和我们虽然远哉遥遥,但姓氏并无男女之别,却和中国一样的,……所以如果我们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绸,陈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则欧文的小姐正无须改作妪纹……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介绍世界文学的文人,却偏喜欢使外国人姓中国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假使他谈到Gorky,大概是称他“吾家rky”的了。我真万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现在还有这般伟力。(《华盖集》第7页)

这篇短文的矛头指向,现已不得而知,也许是针对赵景深吧,敏感的赵先生却自动对号入座,跳了起来,1928年10月,他在一篇题为《拜伦与婀迦丝朵的恋爱》的文章中反驳上述的观点,他说:“记得某名人曾反对以花草的字眼来译女人名字,这在女性中心说或是男女平等说的人看来,自然有他的充分理由,但我却处处为看不惯译文的人着想,在男女译名上加一点分别,也未始不是便利读者的事。”文中没有点鲁迅的名,却以不屑的口吻称之为“某名人”,还说什么看不惯译文,鲁迅读后耿耿于怀,但隐忍未发。

1931年3月,赵景深发表了一篇《论翻译》,继续发挥他的翻译外国人名的主张,重复申述他的做法,强调爱给外国人加上中国的姓,男女的译名就要加以区别,等等,为了加强气势,甚至富有挑战意味地把《百家姓》也搬了出来。他在文章中还声称:“我以为译书应为读者打算,……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倘若译得一点也不错,而文字格里格达……其害处当与误译相差无几。”他认为严复的“信、达、雅”的次序应调整为“达、信、雅”(见赵著《文艺论集》)。

这一回鲁迅不再沉默了,他指出赵的这番言论是在攻击“硬译”,于是同时发表了《几条“顺”的翻译》和《风马牛》二文加以反击,不过他手下留情,只送给对方一顶“梁实秋的徒弟”的礼帽,行文的语气也显得比较温和。他收集了赵景深误译的几个例子,拿出来示众,其目的只在于证明“对于翻译大有主张的名人”的赵景深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可为别人提供“谈助”,如此而已,没有料到它们历经74年一直成为笑柄。

现在鲁、赵二位均已成为历史人物,而关于“牛奶路”的一场笔墨官司,依然是热门的谈助;其中鲁迅先生所申述的某些论点,在挑剔者眼中,也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Milkyway在《樊凯》中翻译为“牛乳路”是不恰当的,但不能说在任何场合都必须翻译成“天河”或者“神奶路”,有时就是要译为“牛奶路”,非如此不可,试举一例。《世界文学》杂志2001年第一期《两罐炼乳》(第30页)中有一段文字:

我睡着了……梦见谢斯达科夫那罐炼乳――一个大罐头,贴着一圈天蓝色的商标纸。……巨大罐头摔在地上,破成了一千块碎片,牛奶四处横溢,流出了一道波涛汹涌的“牛奶路”。我一伸手就轻而易举地摸着了天空,饱餐了一顿香甜的星星似的牛奶。

这里的Milkyway只能翻译成“牛奶路”,否则,无论是“天河”或者“神奶路”,都与上下文失去照应,整段描写意味全失,落得个弄巧成拙。

鲁迅先生在《风马牛》中评论说,“牛奶路”的译法“很像是”直译或硬译,但他不予承认,因为赵景深是大力鼓吹“顺”的,承认他的直译或者硬译并加以批评,岂不是阵脚大乱了?不过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人的意志与事物的规律发生龃龉时,英明者总是顺着客观规律选择明智的出路的。鲁迅先生正是这样的伟大的人物。他虽然嘲笑、奚落赵景深的“顺”,但他本人有丰富的翻译经验,深知译文是不能排斥“顺”的,因此有意无意中也泄露一点涉嫌赞同“顺”的言论,下面试举几例:

1929年6月21日致陈君涵信,他指出陈所翻译的契诃夫的剧本《蠢货》“直译之处还太多,因为剧本对话,究以流利为是”。

1929年9月,他在《小彼得》的译本序中说道:凡学习外国文学的,“开手就翻译童话,却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译,令读者看得费力。这译本原先就很有这弊病,所以我当校改之际,就大加改译了一通,比较地近于流畅了”。

1929年11月8日致孙用信,他称赞《勇敢的约翰》“译文极好,可以诵读”。

以上种种,恐怕不能说不代表鲁迅先生对于翻译的看法吧。

回顾历史,文学翻译中的错误是难以避免的,这是通病,是痼疾,即使是名家也有失察或失手的时候,这方面的“谈助”何止一二。就拿现代文坛上的顶尖人物来说吧。例如郭沫若,据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中的回忆,他翻译的《茵梦湖》,当年被人逐条指出十多处错译;《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译文也遭到批评。

又如茅盾本人,1922年,他在《小说月报》年终号介绍诗人雪莱的生平时,把“无神论”翻译成了“雅典主义”,成仿吾大加嘲笑,引起鲁迅的不满,甚至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一文中把这件事上升为创造社对文学研究会的攻击。

至于鲁迅先生,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1928年7月17日致钱君?信,他坦然承认《思想,山水,人物》书中的Sketchbook一词是翻译错了,读者“指责得很对”。1931年12月,瞿秋白发表文章批评《毁灭》序言的译文,提出9个地方需要加工,鲁迅先生毫不遮掩,在作答时再次把瞿的批评公之于众,表现了从善如流的高姿态。

当然,翻译者应当严肃认真,不能借口错误不可免而草率从事;另一方面,正如茅盾在回顾一生后所说的,对于自己的译作,应当相信“读者自会衡量轻重,辨明是非,不会因为错译了一个字就否定整篇文章,更不会因之否定我这个人”。(《我走过的道路》上册217页)这也许是我们从“牛奶路”的“谈助”中可以得到的教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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