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西塞罗和欧涅金是缘分。在出游西西里前,我上网寻找住处。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他们的旅店。给他们发了封邮件,问还有没有空房。西塞罗回了,说
与西塞罗约了后,我又惶恐不安起来:万一这对夫妇是变态杀人狂怎么办?把我们绑架了,关在山林庄园里,我们想逃也逃不了,死了也没人知道。丈夫没有我这么神经质,他说:“不会啦!西西里人很好的。”虽然我也知道这种电影般的情节不太可能发生,但是未见真人心里总是有点不太平。
到了西西里后,拨通西塞罗的电话也是出于不得已。刚到的那天下午我们就迷路了。我们想去参观一个古希腊剧院,可是开车转了近一个下午仍是没有任何收获。日落时分,我们面对两种选择:在当地找家宾馆安顿下来,不声不响地和西塞罗毁约,或是忘记什么古希腊剧院,原路开车返回去找西塞罗。我不愿意自投虎口,于是决定在当地住下来。问了一圈,发现唯一的空房是一家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带私人泳池,六百多欧元一晚。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投奔西塞罗的“虎口”。
电话接通了,是西塞罗妻子在那一头。我一字一顿地自报家名,生怕她听不太懂英语。谁知她英语流畅,一拎起听筒就劈头盖脸地问:“你们到哪儿啦?”我赶紧加快语速说:“到镇子上了。”“在哪个位置?”我看到前面是个药店,就照上面的意大利文读了下来。她说:“药房啊!五分钟后西塞罗会驾着一辆黑色的吉普去接你们。”
过了几分钟,一辆吉普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个老头,穿黑衣,光头。我吓了一跳,紧张感又窜上心头。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上他的车,老头已经把车开跑了。等了几分钟,仍不见他回来,我这才庆幸他不是西塞罗。又过了几分钟,一辆黑色切诺基停在了我们面前。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伸出手说:“你们好!我是西塞罗。”望着面前的西塞罗,我心头一喜,他相貌堂堂,大方正直,完全不像有阴谋的样子。
我们开着车,跟着西塞罗的吉普左转右拐,不出几分钟就来到一片有平房的院子。看到这个院落,我心头又是一喜。这比网上的照片看起来还要安逸舒适,不仅院子里有吊床和野餐桌,院外还有无边无际的果园树林。西塞罗领我们去看了房间: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一整套,比宾馆不知道要宽敞几倍,价钱却只有宾馆的一半。他又领我们去参观他的果园,指给我们看哪里种桃,哪里种李,哪里种橘子,哪里种石榴,哪里种无花果,并顺手摘了几个果子给我们吃。“不用洗,这样就可以吃,”他说,“我的果子上什么也没有。”
一路上跟着我们的有他五岁的女儿和两岁的狗。这个小女孩一看就是农场上长大的野姑娘。她皮肤黝黑,一头短发,还像男孩子一样光着膀子,满身的灰和泥。她不懂英语,一直好奇地看着我们,搂着爸爸的脖子问东问西。西塞罗说:“现在她是还有些怕生,不出几分钟,她又会疯疯癫癫了。平时只要有卡塔尼娜在,家里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逛了一圈回来后,西塞罗从地窖里取出两瓶酒,请我们共享。这是当地土产的酒,灌在像油瓶一样的瓶里,没有标签,也没有橡木塞,当然更没有防腐剂。正当我们喝着酒,西塞罗的妻子出来了,捧着一大罐自制的饼干糕点。她叫欧涅金,据说祖上有俄罗斯血统。西塞罗和欧涅金虽然互称老公老婆,还有个女儿,他们却没有正式结婚,这在西西里是极不寻常的。他们对谁也不隐瞒他们是未婚同居,要是有哪个古板的老太太问起来,他们就回答:“我们既不信仰上帝,又不信仰政府,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宣誓呢?”听到这样的回答,任何质问他们的人都哑口无言了。
西塞罗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几套大房子和十几公顷土地。四年前他开始把屋子作为客房出租,至今生意已做得颇有气候,虽然不能说使他成了富翁,但也使生活宽裕不少。他有份正式工作,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当大堂经理。酒店是地方上部队的伙伴单位,因此客人中常常有军官。个性桀骜的西塞罗怎么都和这些拿腔拿调的长官合不来,“伺候”他们便成了折磨。西塞罗一直想辞掉工作,全身心地经营自己的果园和旅店,只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也许是因为“根”的意识,欧涅金在大学里学的是俄罗斯文学,说一口流利的俄语,热爱俄罗斯文化。她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翻译,将俄罗斯年轻作家的东西介绍给意大利。可是,现实和理想仍是有差距。大学毕业后,她就在机场工作,开始干的是秘书行政,由于和同事闹矛盾,她被调到数据组。分析了一年的数据,差点没把生性活泼的欧涅金逼疯了。现在机场来了个新老总,需要个外语好的当秘书,她这才看到点希望。
夫妇俩闲下来都喜欢读书。他们读的东西很广,就连塞内加尔的作家他们也津津乐道。他们的书都是在网上买的。“西西里还是太闭塞,”西塞罗抱怨,“所有的人都在读一样的东西。”他们很少光顾本地书店,因为可供选择的东西太少。每次西塞罗有机会去米兰或其他大城市,他都会背一大堆书回来。当地有几个外地来的画家,也是他们的老朋友。现在夫妇俩想将家里废弃的旧仓库变成个画廊,使他们家成为当地的文化中心。
八月份是意大利的旅游旺季,他们的旅店里也是人头济济。大家同住一个大院,却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用西塞罗的话来说,他家的客人要比四星级酒店的客人素质高。每年夏天生意忙的时候,他们自然是没有时间出门度假的。他们每年总会另外选择三个星期度假,有时在三月,有时在十一月。头两星期夫妇俩“各奔前程”,回来后最后一星期相守共渡,这是他们多年来不变的传统。
欧涅金钟爱俄罗斯,现在有了翻译的计划后,她更是抓紧机会前往俄罗斯。俄罗斯人以自己小巧的鼻子为美。他们经常看着欧涅金的大鼻子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欧涅金回答意大利,他们都不信。俄罗斯人以为所有的意大利人都穿着阿玛尼的名牌时装,就欧涅金这一身运动夹克和旧书包,怎么也不像意大利小姐。于是他们就猜她是车臣人,只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从此只要欧涅金在俄罗斯遇到麻烦,她就吓唬别人她是从车臣来的。一天晚上她被流氓跟踪,她转身大吼:“我可是从车臣来的!”那人听了就乖乖地溜走了。还有一次她在宾馆遭冷遇,当她对前台汇报了自己的“身份”后,宾馆服务员就立刻变得服服帖帖了。
西塞罗没有跟欧涅金去过俄罗斯,他有自己的朝圣地――摩洛哥北部的伯伯山区。五年前一个摩洛哥专家为西塞罗看手相,一看便称他有伯伯血统。出于好奇,西塞罗去了趟摩洛哥。孰知,一去就上了瘾。即使他一句伯伯语也不会说,他还是交上了几个当地的朋友,每年去拜访这些朋友也成了惯例。有不少朋友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可西塞罗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伯伯男人一辈子都吸一种当地产的烟草,吸了后他们变得很松弛。西塞罗说,“我们经常在一起吸烟,游山,做工,无比放松。伯伯男人懒,可一年偷上两星期的懒又有什么不对呢?”
住在西塞罗夫妇家的几天里,我们从没有短过吃喝。每天早上西塞罗都会从市场上给我们带回两个羊角面包,一个粘蜂蜜,一个粘巧克力酱。他下田走一趟,就会拎回来沉甸甸一桶蔬菜,随手抓给我们几个,我们的午饭就有着落了。晚饭的红酒更是不缺的。西西里人喝红酒就像我们过去喝盐汽水,可以拿着瓶子到酒厂去打。我们呆的艾那火山脚下又是西西里有名的产酒地,只要开车上山,一路上尽是葡萄架。西塞罗总是去邻居家打酒,价钱比瓶装水还便宜。这酒虽不像餐馆里上好的红酒那样浓郁芬芳,却也新鲜可人。
临走前,我们专程拜访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酒园,买了一箱酒回来。这酒比西塞罗的稍贵些,一个半欧元一瓶。我们还特意为夫妇俩带来一件礼物:一瓶上好的香槟。夫妇俩邀请我们与他们共进最后一顿晚餐,是西塞罗下厨做的饭。花样虽简单,但味美至极。欧涅金说,西塞罗是非常特殊的西西里男子。一般的西西里男人从不下厨,做饭天经地义是女人的事。而在他们家一切全都倒了过来,西塞罗不仅喜欢厨艺,还把做饭的活儿全包了。要是西塞罗不在家,她只能每顿啃面包了。那晚,大家都特别有兴致。晚饭后,西塞罗又从屋里拿出烟草和烈酒与我们共享。烟是他从摩洛哥带回来的,酒是宾馆的客人送的。几口烟酒之后,西塞罗变成了悠哉悠哉的伯伯男人,娓娓向我们叙来人生的快乐和烦恼。他是山里人,热爱这片火山脚下的硫磺地,这些房子和这些田园是他的生命。然而,他又受不了山里人的封闭和保守,开旅店也是为了能让自己遇见不同的人。“幸好现在有网络了,”西塞罗说,“与外界联系变得方便许多。”西塞罗说他们俩都喜欢上网和读书,电视最近看得越来越少,因为每次打开电视总是坏消息。欧涅金是为了西塞罗和他们的女儿才扎根在山里的,可是她的梦想却在山外。在这样一个西西里山脚小镇里,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仍根深蒂固。每天早上镇上的购物车都会开过家门口,家庭主妇们不用出门,便能购买家用所需。在西西里传统观念里,出门购物是男人的事,女人应该呆在家里。现在虽然世道变了,但是这种意识仍残留下来。欧涅金说着,似乎变得心事重重。我们问她,为什么西西里人认为女人出门不好?她想了半天也没给出什么答案。第二天早上起来,欧涅金说她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想了大半夜。她说也许西西里男人害怕老婆出门后就会怀上别人的孩子,才不让她们出门的。她想了想又说还没有想明白,等她想明白后会给我们寄明信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