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以《爸爸爸》崛起于文坛并成为“寻根文学”的倡导者,80年代末远走海南办杂志,90年代中期因《马桥词典》引起轩然大波,3年前推出
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性情中人韩少功的写作显得多少有些寂寞。前不久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他的演讲谈话集《大题小作》,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收入他若干中短篇近作的小说集《报告政府》。跟之前的《马桥词典》、《暗示》相比,他的小说近作显得更平和,更富故事性。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韩少功,如何看待自己这些年的文学历程?新作的表达方式能否看成是他的一种回归?新长篇何时能够问世?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拨通了韩少功在海口的电话。
读书报:《报告政府》一书收入你近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同名小说《报告政府》在你近年的创作中有特别含义吗?
韩少功:《报告政府》描写的囚犯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从前我读《圣经》,不理解耶稣为何最关心罪犯。罪犯不就是坏人吗?完成这篇小说后,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罪犯是好人,但他们走到这一步,有社会的原因,也有人性本身的原因。罪犯和我们这些“良民”之间的差别,往往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大。我写《报告政府》,其实也是在向读者“报告”。从人性和社会的角度,分析造成犯罪的各种条件,甚至看到现存法律的某些局限。文学应该比法律看得更为深远。
读书报:你早前的《马桥词典》和《暗示》,在文本表达方式上都不乏探索,而《报告政府》一书中,除了《801室故事》,其他小说的表达方式比较传统,这是你在创作上的一种回归?
韩少功:情节是小说的主要元素之一,但不应成为束缚创作的模式。我曾经写过一些情节比较淡化,或非情节因素比较多的作品,但这并不等于我对情节的放弃。像书中《报告政府》、《山歌天上来》这样的小说,应该说有一定情节性,但也不是作者完全跟着情节走。有人说这样的写作是我的转向或回归,或许算不上,不过是在菜园里种了那么多白菜,还要想种种萝卜或者辣椒。关键是看土壤的性质怎么样。你提到的《801室故事》,就完全没有情节,甚至没有人物。
读书报:你在《报告政府》一书中写到误入监狱的大学生、潦倒异乡的留学生、失学少年等等,作品中弥漫着浓厚的悲悯情怀,这是你这两年的心境折射?
韩少功:我们这一代作家,经常容易沉溺在文革啊反右啊下放啊等情结里。另一方面,这一代作家一旦描写现实生活,又很容易局限在酒吧啊女人啊成功人士啊等都市时尚里。文人都已进入都市,过着比较优裕的生活,往日苦难和都市繁华以外的一切,就可能成为盲区。这就是屁股指挥脑袋,地位决定视野。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既不能完全沉溺在过去,也要尽量打破模式化都市生活的围城,把盲区中隐藏着的东西解放出来,看一看那里的生活状态和生命存在。
读书报:《报告政府》中的《兄弟》是个很伤感的故事,从主人公的年龄推测,跟你应该是同龄人,可我读罢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你完全可以把这个故事单独写成长篇,你自己怎么看这部小说?
韩少功:《兄弟》出手稍微仓促了一些,因为当时编辑约稿比较急,我的面子也比较薄,就交稿了。这个作品以后在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再写一遍,也许你写成长篇的建议就可以考虑。
读书报:一提到韩少功,读者往往想到你早期创作的《爸爸爸》以及你倡导的“寻根文学”,你如何评价20多年来自己的写作轨迹?
韩少功:写作并不是作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它受限于作者的经验和感受,同时也受制于每个作者的感受能力、感受方向和感受方法,受制于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兴奋点。如同有的感光材料对某种物体感光,对某种物体不感光。20多年来我的写作就像开汽车,总会左一下右一下地不断调整,有时我会比较关注社会,有时会比较关注个人,有时会比较关注形式,有时会比较关注内容。有时甚至纯粹是要换换口味,有一种游戏心态,一种好奇心理,也会尝试一下别的写法。但一位作者在写作中的基本特质还是会表现得比较持久的。以我自己为例,我一直不能接受那种不动心不动肺的技术化操作,也一直不能接受那种黑白分明的、忠奸对阵的故事,人性的复杂性一直是我的兴奋点之一。
读书报:一篇小说能否有一个好故事似乎是被读者接受的前提,而你多年来进行表达方式的探索,即“用语言来挑战语言”,如《马桥词典》、《暗示》这样的小说会使一般读者读起来感到吃力。对于作家来说,一个流畅的好故事与独具特色的表现手法哪个更重要?
韩少功:这可能要根据作者手中的材料来定。有些材料适合用这种方式表达,有些材料则适合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像卡夫卡和海明威,还有鲁迅和沈从文,他们的一些作品故事性并不强。奈保尔的《抵达之谜》,可以说虚得一塌糊涂。所以文学中没有通用样式。能用电影来表达的题材,不一定适合于诗歌。能用情节表达的题材,不一定适合其他样式。关键是看菜下饭,量体裁衣,因地制宜,什么样的题材往往决定了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反过来说,特定的表达方式和审美趣味,有时也会形成引力,推动作者接近和捕捉到特定的题材。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读书报:你的写作是有自己的计划,还是等待题材降临或听从灵感的召唤?
韩少功:两种情况都有。一种是不期而遇,不能有意求之,需要耐心等待机缘的出现。还有一种情况是我有计划、有预谋,甚至刻意地追求。运动员的某些状态跟写作有些相似。比如一个运动员如果完全无为而治,就在那里等着好素质和好状态的出现,这恐怕不行。还是要有计划地锻炼和训练自己。但仅凭锻炼和训练就能摘金夺银吗?也不尽然,也需要天赋,需要神来之笔,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各种条件的配合。“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古人这句诗也含有文学创作的道理。
读书报:你在《暗示》前言中表达:“我们有时需要来一点文体置换,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这种文体置换对于你的写作,或者说对于文学而言,意义在哪里?
韩少功:依我看,现在的文学理论和小说创作都有一些毛病。很多学院派的理论家越来越枯燥,八股味很浓。我们看以前的伏尔泰也好,罗素也好,还有中国古代的孔孟庄老,理论都是非常生动活泼的,绝不像今天某些著作那样乏味。今天的很多文艺作品则流于肤浅,缺乏情感和思想力度,只是一堆堆沉闷或华丽的泡沫,很难与人们的内心接轨,让读者读得心里一震。这是理论与文艺的双双缺血。这些毛病该如何疗救?可能需要新的元素加入进去。当我们的感觉出了问题,不妨让思想来矫正。当我们的思想出了问题,也许可以用感觉来激活。我们的理论家应该多一些生活实感,而我们的文艺家应该多一些追问和探索的深度。
读书报:你的翻译作品虽然不多,但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当年影响了一代人,会再度操起译笔么?
韩少功:完全可能,如果某一部作品让我动心,而且又被翻译家一时忽略,我就可能来拾遗补缺。梁实秋先生曾经呼吁,让有翻译能力的作家都来翻译一两部文学作品,因为作家们的强项是中文写作,这对于翻译来说恰恰是很重要的。我也觉得,有条件的作家不妨都参与到文学翻译中来,即使是业余选手,可能也能发挥独特的作用。
读书报:你现在每年有一半时间在海南参与文联的事务,一半时间在湖南乡下隐居,这种地域和身份反差巨大的生活,带给你怎样的感觉?
韩少功:秋冬两季一般我在海南。这个时期海南的文化活动比较多,我可以帮点忙;春夏两季海南天气比较热,活动也少,我就会呆在湖南乡下读书写作。一个是都市,一个是乡下,一个是岭南文化,一个是湘楚文化,它们之间的反差带给我很新鲜的刺激,也会给我多种营养。
读书报:你在《报告政府》后记《重新生活》中写到“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时至今日,写作在你心目中还是最初的感觉吗?
韩少功:我最初从事写作为了谋生,功利性很强,但慢慢地对自己的要求一步步提高,写作的意义也在发生变化。从事写作,会让我觉得自己会变得好一些,生活会更丰富更有意义。每次写完一篇小说都会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有一些让自己感到高兴的变化。
读书报:2002年出版《暗示》至今,你一直没有长篇问世,能谈谈你目前的创作状态吗?
韩少功:眼下也有长篇创作的打算,也在做些准备,但我理解的长篇创作不仅仅是短篇或中篇的拉长,还应表达作者对于人生与社会某种系统性的感受和思考,挑战一些人性认识的重大难题,那才是最理想的长篇。当某些因素还不成熟的时候,我不会勉强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