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为何从不提巴别尔?■巴别尔的小说中有纳博科夫最推崇的那种细微而缥缈的神来之笔。他如果看了巴别尔的短篇,一定会很佩服。另外,他们的艺术品质中都有一种东方气息,都有禅味。■巴别尔对文字有信念,纳博科夫也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崇敬自然,他认为艺术就是模仿自然。
曾园先生在2003年人文社版《骑兵军》出版前,就曾在《中华读书报》的书评栏目里撰文介绍过巴别尔,可以看出他是国内较早认真研究巴别尔的读书人,而且,是他发现中国第一个介绍巴别尔的正是鲁迅先生。而曾园先生也很热爱另外一个俄国文学家――纳博科夫,并称其自传是自己的圣经。如果将纳博科夫和巴别尔这两个俄国大师做个对比,谈谈他们的“缘分”或“无缘”,会很有意思。
王天兵:巴别尔之前的犹太作家大都是靠意第绪语、犹太题材在俄国文学史上谋得一席之地的。从巴别尔开始,俄国犹太人才真正成为俄语作家。而俄国移民在西方,也大都是用母语写作。而纳博科夫,是第一个用西方语种写西方生活的俄国人并被公认是该语种(英语)的大师的。用外语或汉语写外国题材而又达到世界水准的中国作家还没有。
曾园:纳博科夫的《普宁》、《洛丽塔》、《微暗的火》的确都是美国题材。一个中国作家,写美国题材而且成功了,这个我做梦都不敢想。能把自己家里的事写清楚了就不错了。
王天兵:可是,纳博科夫曾说,他最骄傲的是看着他儿子在中学毕业典礼上,当着全体美国师生的面,用流利的俄语朗诵普希金的诗。
曾园:他喜欢俄语,也喜欢普希金,还有托尔斯泰。
王天兵:他狂热地留恋着俄语,而且从来不妄自菲薄。虽然纳博科夫睥睨美国作家,笑骂海明威、福克纳,只承认麦尔维尔的《白鲸》和霍桑的《红字》,但美国作家提起纳博科夫,就像他们对巴别尔、契诃夫等俄国大师一样,总是毕恭毕敬的。这是真正的尊重。纳博科夫还是鳞翅目昆虫学家,在科学上有世界性的贡献。
曾园:是的。他的另一本书《说吧,回忆》是我的个人圣经。
王天兵:为什么?这本书未免有辞肥意淡之癖。
曾园:能够帮助我认识自我,认识世界,认识艺术。他的小说我都读过很多遍。而这个《说吧,回忆》读得更多。
王天兵:巴别尔早在二、三十年代就评论过纳博科夫,说他很会写但没有东西可写―――这句话被爱伦堡记录在他的自传中的巴别尔章节里。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们,能否对比一下纳博科夫和巴别尔?
曾园:纳博科夫是贵族,是本地人。他的祖先开疆拓土是有功劳的。而巴别尔的家庭呢,异教徒,商人,外来者。童年的纳博科夫非常幸福,在大庄园里长大,而巴别尔则受到严厉管束。他们的相同地方在于都有学术训练的背景,风格不同寻常,曾被人认为“夸张”。后来被看作是两个最有前途的俄语作家。
王天兵:纳博科夫生于1899年,比巴别尔只小五岁,是同时代人。一个离乡背井,甚至不得不放弃母语。而另外一个为了用一种虽精通但并非母语的语言继续写作,而冒死留在祖国。他们都是通晓多国语言,并信奉无休止地修改的语言天才。至今,美国俄语专家翻遍史料,却没有查到纳博科夫关于巴别尔说过哪怕是一句话。
曾园:对,我也注意到了。纳博科夫连左琴科都提到了。
王天兵:他遍览苏联文学,但就是没有提起过巴别尔。据专家估计,他一定看过巴别尔。
曾园:纳博科夫的沉默非常奇怪。王天兵:这很有意思,是一桩悬案。曾园:也许是报复。以沉默来报复。王天兵:我百思不得其解。
曾园:纳博科夫的美学包容力相当广泛的。但他的沉默――
王天兵:他怎么会沉默?他是固执己见,放言无忌。他知道爱伦堡,但是否看过爱伦堡所转述的巴别尔的那句批评他的话呢?还是早在巴黎时,他就通过其他方式听到过?我很想听你细细猜测。
曾园:纳博科夫通过爱伦堡了解到巴别尔并非不可能。无论是作为侨民还是为侨民写作的人他都会去了解国内的情况。何况他经常和别人就苏联政治进行激烈争论。很难想象巴别尔的名字不会在争论中出现。他应该私下里会欣赏巴别尔,以他在西方的地位,他提到巴别尔会增加巴别尔的声望。这不是凭空猜测。很多文学大师对有威胁的对手的态度历来都是这样。
王天兵:是啊。曾园:所以他不提。王天兵:他要是喜欢,也会说的。
曾园:这就是报复了。既然巴别尔说他没什么可写,这就是巴别尔的美学思想的狭隘了。当然,作为作家的巴别尔没有义务要做得那么广泛。纳博科夫多次说过,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他那本重要的《文学讲稿》讲的就是这个。当然,一个作家的美学思想根本是无所谓的事情。在19世纪,作家可能没有什么美学思想呢。
王天兵:纳博科夫肯定看过1955年垂灵做序的《巴别尔故事集》,因为他认同垂灵。这是西方第一次完整地接受巴别尔的艺术。垂灵写过关于《洛丽塔》的重要论文《最后的爱人》。纳博科夫很喜欢,并说垂灵作为文学评论家,也是独具特色的创造性艺术家――A creative artist for his own right。他就是因为垂灵,也会知道巴别尔的英文版啊?
曾园:在《固执己见》里,纳博科夫多次说他阅读面不广。这可能是他不愿评论某个作家的托辞。
王天兵:纳博科夫阅读面其实非常广,尤其关注过苏联,俄罗斯文学。在《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卷中可以看出他看过大量苏联的文学。既然知道,怎么会一言不发?
曾园:我们能看到的《文学讲稿》没有俄罗斯卷。只能解释为他故意不提。或者说,这是两种针锋相对的美学。极端的真实与极端的虚构。想想看,一边是真实的令人害怕的屠杀文学,另一边,虚构的赞巴拉王国。
王天兵:那被杀害的苏联诗人奥斯普・曼杰利斯塔姆呢?纳博科夫尽情赞美过他的诗歌和勇气。
曾园:曼杰斯塔姆当然不会少。纳博科夫自己也写诗。还有另一种可能,他认为《骑兵军》是美化布尔什维克军队的。巴别尔的《骑兵军》在一开始也是受到布尔什维克的高度赞扬。起初苏联还只是个草创的政府,有作家愿意写就很满足了。到了后来,一整套官僚体制建立起来后,巴别尔就不适用了。
王天兵:即便他反感支持布尔什维克革命的任何作家,但后来,西方都知道巴别尔被斯大林迫害至死了啊。即便在这真相大白之前,他要是不喜欢《骑兵军》对布尔什维克的颂扬,恐怕也会直说的。
曾园:是啊,左琴科也支持布尔什维克,他提到了左琴科。
王天兵:而且,纳博科夫一直活到70年代。这些都过去了。巴别尔后期的小说都是写童年的,和革命无关。纳博科夫的母亲也是犹太人。还有,纳博科夫批评过《日瓦戈医生》,而且批评得很厉害。可是他终生没有一个字提到巴别尔。这是个谜。
曾园:和纳博科夫气质相近的剑桥同学、同龄人博尔赫斯就称赞过巴别尔。纳博科夫对《日瓦戈医生》女主角的出现很挑剔。他觉得没有那样的女主角。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即我所说的报复或担忧。想想看,《日瓦戈医生》是不可能威胁到纳博科夫的艺术声望的。
王天兵:这个可能。但太邪门了。为什么就这样报复巴别尔?他非常反感高尔基,但在《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卷中却有专章论述和批评高尔基。
曾园:这个很有意思。高尔基没有攻击过他。大概是。
王天兵:如果是报复,而且仅此一例,那就说明纳博科夫太佩服巴别尔了,佩服到了极点,所以只有沉默。他说过爱伦堡、罗曼・罗兰、泰戈尔等都是二流作家。他的眼光极高,也说过昆德拉是二流的。昆德拉却被中国人奉为经典。
曾园:纳博科夫不提巴别尔的原因也许是,他提了以后按理是要攻击,可巴别尔没有什么可攻击的。所以不提也罢。早年巴别尔攻击他的“没什么可写”,也还算是个理由。纳博科夫呢,恐怕连这样的理由也找不来。所以不提也罢。
这些也的确是二流的。巴别尔的那种非虚构美学对他来讲太陌生,讲也不好讲。中国读者佩服思想。昆德拉看起来“很有思想”。对喜欢细节的纳博科夫来说,昆德拉的细节可能少了。
王天兵:而巴别尔的小说中有纳博科夫最推崇的那种细微而缥缈的神来之笔。所以,他如果看了巴别尔的短篇,一定会很佩服。另外,他们的艺术品质中都有一种东方气息,都有禅味。巴别尔后期的《迪・格拉索》实际上就是《我的第一次顿悟》。巴别尔的小说禅味十足!
曾园: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从禅来谈艺术是不错的方式。不过国内谈禅的很多人大多谈的都是野狐禅。
王天兵: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的附录中曾专门激情澎湃地演示过创作过程,他以之为在瞬间把握永恒的顿悟。巴别尔也注重顿悟。你注意一下,巴别尔从文以来就乐于写“第一次”。早期的《浴室之窗》可以叫做《我的第一次窥视》,1922-28年的《我的第一笔稿费》、1923-24年的《我的第一只鹅》、1923-24年的《千里马》也可叫做《我的第一匹战马》。1923 24年的《战斗之后》可以叫做《我的第一场战斗后记》、1925年的《初恋》、1925年的《我的鸽子窝的故事》可以叫做《我的第一个鸽子窝》、1930年的《醒悟》,也可以叫做《我第一次接触自然》,这些都是讲顿悟,而且讲了顿悟之后。
曾园:顿悟!对,这一点提醒了我。这样的写法肯定是新鲜的、活生生的。博尔赫斯的很多小说都是这样。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占有女人……博尔赫斯那篇小说叫《天赋之夜》。
王天兵:对!看来,博尔赫斯和巴别尔,真还有可同看之处。而且,绝妙在于,巴别尔还写了顿悟之后。
曾园:顿悟之后,能具体讲讲吗?
王天兵:这是禅宗的一个专门研究。巴别尔把顿悟之后的那种让人战栗的预见到未来的神秘感写出来。巴别尔1932年的《盖・德・莫泊桑》写的就是顿悟和顿悟之后。他已经预感到死。独裁者最怕的就是天才这种预言性。这种预感干扰了他们的所谓历史规律。所以,独裁者往往能最敏感地发现天才,也最先杀死天才。
曾园:也许,作为一个大屠杀的幸存者,这是他的功课。只要他活着,屠杀就永远不会结束。在文体上,天才往往破体。巴别尔写的很多短小篇章不怎么像小说。在生活中,天才总是让周围的人(文学家、独裁者)不舒服。
王天兵:不单纯是因为屠杀,他在那篇奇特的小说里,写的是小说艺术的秘密。他在顿悟小说天才的本质之后,预感到为了这个天才所要付出的是什么代价。纳博科夫也曾反复强调这种瞬间看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通透感,它的力量就如禅宗所描述的是“狮子吼叫”、“壁立万仞”。所以巴别尔小说的结尾直刺人心,就来自这种顿悟的力量。
曾园:预感在哲学上体现为一种历史循环论。也就是尼采的“永劫回归”。博尔赫斯是相信历史循环论的。他的很多小说就是讲这个。比如说《马可福音》和《门槛上的人》。
王天兵:我看过《马可福音》,不是他最好的,因为简直像在图解。
曾园:呵呵,对。博尔赫斯太醉心于此了。
王天兵:所谓顿悟,还涉及时间观、空间观。就是在瞬间从时间、空间中跳出来。巴别尔的小说中充满这种东西。
曾园:很多时候,巴别尔写到这个:仿佛是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了。
王天兵:对!这个非常有意思。不过,我对比了纳博科夫和巴别尔的短篇,感到纳博科夫的相形见绌,甚至平平如也。
曾园:今天看来,纳博科夫的美学思想也稍稍保守了点。纳博科夫的短篇是差点。除了那篇《菲雅尔塔的春天》。纳博科夫早期的长篇也弱。
王天兵:纳博科夫的绝活儿在短篇中显得很小气,好像可写可不写。巴别尔的短篇小说,好像不写就要死,是致命的。
曾园:这种说法相当传神。
王天兵:《菲雅尔塔的春天》好像造句练习。巴别尔超越了这些。
曾园:巴别尔是早熟的天才。
王天兵:纳博科夫在教授英语文学和英译俄语文学多年后,才写出了真正的大师之作。
曾园:对,巴别尔并非不会“造句练习”,但他不在乎这些。他对文字的美学效果看的不是太重,作为受“塔木德”哺育的人,他坚信的是文字所传达的意义和真理。他相信的是文字的揭示力量。而纳博科夫呢,总体上没有什么可说。他对真理存在与否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文字的音乐美、意象的多重隐喻,以及文本的结构美。
王天兵:巴别尔早早地看穿了他。纳博科夫到后来终于有东西可写了,他的《普宁》和《洛丽塔》讲的都是美国实实在在的情况。你说巴别尔不在乎文字,他还是极其在乎的,只是没有囿于此。巴别尔对文字有信念。
曾园:对,信念。一个没落贵族大概很难对什么东西有信念。
王天兵:纳博科夫也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崇敬自然,他认为艺术就是模仿自然。
曾园:这是他身上的科学家气质决定的。
王天兵:在这点儿,他们都受到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的深刻影响。普希金极其崇尚自然。纳博科夫极其推崇普希金。而巴别尔小说中的自然曾被人专门研究过。
曾园:我所说的巴别尔的不在乎,是指他只是把那当作文学技艺或者个人风格。他最想达到的是揭示真理。
王天兵:对。这是巴别尔和纳博科夫的本质区别。纳博科夫没有任何真理要向世人宣示,之所以如此他是有意而为。不过,巴别尔的真理和托尔斯泰的真理已经大不一样了。这个一定要弄清楚。所以,巴别尔非常――后现代。
曾园:还有,我从日记看来,巴别尔属于那种天才。很年轻的时候就把文字驾驭的很好了。很难想象他有精力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进行“造句练习”。托尔斯泰是土地的主人,本地人。巴别尔是异教徒。在终极意义上,巴别尔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跟外乡人有什么好说的呢?在1920年日记里,巴别尔多次写到自己跑到犹太人那里去,看看犹太人在灾难中的反应。
王天兵:所以是无言的顿悟。顿悟和西方的理性真理是两码事。托尔斯泰终生找寻的是这种硬邦邦的理性真理。纳博科夫是我所知道的自觉地将禅宗的顿悟作为创作核心的西方大师。巴别尔如是而为但没有明确成理论。所以,巴别尔有种空灵,纳博科夫也有。他为什么对外乡人没什么可说的?他也是一个俄国人,他是双重身份。
曾园:尽管外乡人拥有了旧约和新约,甚至霸占了圣经的解释权,但是浩繁的“塔木德”还在犹太人自己手里。具体到每个犹太人当然不一样。但是巴别尔是“塔木德”专家,这是“外乡人”所没有的经典。
王天兵:我觉得巴别尔的俄国性也很强。
曾园:巴别尔的俄国性可能体现在他对俄国文学的继承上。他模仿过契诃夫。当他用俄语写作时,他写的更多的还是犹太人的灾难。
王天兵:那是在1920年日记和《骑兵军》中。他在《敖德萨故事》中写的是奔放不羁的犹太黑帮。
曾园:博尔赫斯也写了很多黑帮故事,甚至是带着赞许的笔调。
王天兵:巴别尔和一般俄国作家相比,不但有犹太人、俄国人的两重性,而且又有东、西两重性,所以更复杂、更独特些。纳博科夫也有这些。
曾园:这种复杂性极难在方向不明的写作中辨认出来。
王天兵:还有旁征:纳博科夫在《固执己见》中说过自己的祖先是成吉思汗!
曾园:好像说过。
王天兵:你看,俄国人都以自己有东方血统为荣。
曾园:很难讲,大多数俄国人是讨厌成吉思汗的。当然,要是有成吉思汗的血统,就会改变想法了。
王天兵:俄国贵族爱夸耀自己的蒙古血统。这点和中国人不一样。他们以自己的祖先被蒙古人占有过为荣。
曾园:呵呵。这个我真不知道。真的很有意思。
王天兵:原来俄国人是金发碧眼,在蒙古人征服俄罗斯之后,才有了棕色头发,黑眼睛。这是我看了纳博科夫的《固执己见》,和被纳博科夫称为20世纪四大名著之一的别雷的《彼得堡》的注释之后,才醒悟的。
曾园:那恐怕是英文版的注释吧。
王天兵:对。是最近出版的最新英译本。
曾园:可惜。我没有看过。
王天兵:巴别尔这种东方性不是偶然的。他生于敖德萨地区,而敖德萨和白俄罗斯一样,从来就是东西交融的。别雷的《彼德堡》也是在探讨俄罗斯究竟是属于东方还是属于西方的这个身份问题。俄罗斯文学中从来就有这种东西交融的气质。美国女作家辛西娅・奥捷克在2002年美国版《巴别尔全集》的序言中曾将巴别尔和卡夫卡并列,说他们是20世纪欧洲具有同等地位的作家,并称他们同让每一根神经颤栗。而巴别尔和纳博科夫,则同让每一根神经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