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猪的诗篇》,李亚伟著,花城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20.00元
李亚伟的诗总是令我神旺。他不是一般的诗人,低头,反手,看见水往东流,便说逝
者如斯夫;或者抬头,叹气,望到明月在天,便但愿人长久。孔夫子的把戏,苏东坡的把戏,皆被他狠狠颠覆。王朔对古人圣人的那一套嘴角挂冷笑的调侃态度,李亚伟在上世纪80年代初玩“莽汉主义”诗歌时就业已得心应手。或许更早,他还在读大学中文系的时代,便反骨已成。我们从他最初的诗作《硬汉》同《中文系》中足可窥见端倪。那时,他反叛地写道:“我们终于骄傲地自动退学/把爸爸妈妈朝该死的课本上砸去。”除了中文课本上那些写诗或不写诗的圣贤,被砸去的我想还有传统文化里对圣贤的一切崇拜同追随。他在《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中讥笑道:“他们这些骑着马/在古代彷徨的知识分子/偶尔也把笔扛到皇帝面前去玩/提成千韵脚的意见/有时采纳了,天下太平/多数时候成了右派的光荣先驱。”那时的李亚伟,文化上已有暴力的倾向,且生活中亦不两样。仗着酒气同血气,他喜欢对生活寻衅,动不动就要找人打上一架:“再不揍这小子/我就可能朝自己下手/我本不嗜血/可我身上的血想出去/想瞧瞧其他的血是怎么回事。”(《打架歌》)他要打某个人,纯粹是因为“我不想看他那付生活/还过得去的样子”。所以整个80年代,李亚伟愤世嫉俗,怒发冲冠,洪洞县里无好人。他在生活中出位,喝酒,泡妞,打架,左冲右突。而他拿起一枝笔来写诗时,则对诗歌的美学传统与语言规范也大来一顿扫堂腿同炮拳。他只有摧毁它们,才能形成自己。于是李亚伟的诗句每每便有一种暴烈的惊世骇俗的美感。“雪中的吟唱才是真正的牡丹/它可以伴你,在纸上摇曳,到鲜红的程度/又在你经过时低头站在路边/雪中的吟唱才是真正的天籁/走出宫殿/把握命以外的事物”(《怪侣》)。“人是人之外的一些动作/语言是思维之外的一些声音/行动成了北京和广州之间的一列火车/流浪是最疯狂的器官”(《岸》)。所以李亚伟是喝酒同写诗的天才。喝酒使他燃烧血性,写诗使他挥霍才华。在整个从80年代冒出来的诗人里,我最喜欢的便是有着最浓烈的诗的才华的李亚伟。
但是后来这家伙就不见了。听说他在四川开火锅店,听说他跑到武大作家班去鬼混然后喝酒打架,在乌烟瘴气里拂袖回到高老庄。再后来,听说他到了北京,听说他当了书商,再再然后就没有听说了。不期然,前一阵我在海南时同《天涯》的李少君谈起李亚伟时,他居然送了一册才出版的李的新诗集《豪猪的诗篇》。我极喜,连夜读完,仍是觉得李亚伟写于80年代的诗了不得的好,而他后来的诗亦不逊色。这本诗集里辑录了他从1984年开始直到2005年为止的诗同几则文章。好家伙,后来的李亚伟,他开始同自己打起架来了。“我早已下海,天天寻找归宿,天天归在钱上/没有什么傻逼哲学教我,我就已经顽固不化/我在街上走着,常常在心里说道:/高速发展的社会,你信不信/我会走得很慢,像处女夹紧双腿,在胎盘上走。”(《新世纪游子》)或许,在他一贯的粗野、颓废、愤怒之外,有了一丝少见的迷惘:“在雨中,我想知道是何许人,把我雨滴一样降入尘世?/我早已不知道/在今天,我是那些雨水中的哪一滴”。(《河西抒情・第六首》)李亚伟在2003年的一篇文章里说:“我喜欢诗歌,仅仅是因为写诗愉快,写诗的过瘾程度,世间少有。我不愿意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在云南、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这一声自我呢喃,真是感动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