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时感精神恍惚,心中总有一种不安和不祥的感觉,就不时向有关亲友通电话问讯,有的卧病,有的于数天前逝世,为之怆然者久之。6月15日,我忽然想到久病的挚友傅耕野(髯翁)已有两个多月未通音问,便向他北京住所拨通电话,接话的人是他的儿子傅奎。他沉重地告知,他父亲因肺栓塞已于13日逝世。也许是友情和悲情
我和耕野相识于1949年,那年9月中旬的某一天,华北大学副校长、历史学家范文澜从本科史地系把我和耕野等七位旧大学历史系毕业,正在接受南下培训的学员,调到该校历史研究室,作为范老的研究生,整理北洋军阀档案。当时我和耕野都拖家带口,供给制的小灶待遇,只够个人生活,范老体恤下情,特批让我和耕野到市内学校去教中国革命史,这是当时比较容易找到课时兼职的。一年半以后,整理档案工作结束。我由范老向南开大学吴廷?教授推荐而到南开大学任教,至今足足呆了56年。而耕野则到北京西城一所中学去教书,做到教务主任。大家过了五六年虽有风波但能任它风吹浪打的岁月。1957年的风暴,竟然把木讷口吃的耕野只因说了几句他认为很忠诚的话,而被无情地卷进了反右的漩涡,被定为“极右”,发配茶淀农场“劳改”,顿时家庭陷入困境,当时傅奎弟兄还很小,傅嫂亦体弱多病,我也只能借每次去京之便,前往探望,做些微不足道的安慰。经过十来年,我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收到耕野的一封来信,告诉我他刑期已满,将留场工作,管柴米油盐的采购,有三十来块钱的收入。我当然高兴,但心中又包含着难以数尽的辛酸――一个能书善画,才华横溢的才子,因为有点薪水,能够出农场去买菜,可以每周回家看看,就感动得写信给远在异地的老友报喜。“四人帮”垮台,他回城了。我很兴奋,特意到北京香饵胡同老宅去见面,彼此恍如隔世。我在他一棵大树穿顶而出的书房里对酌,万没有想到,这是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耕野并没有安置回原单位,而是另行分配到市政工程局,穿上号褂,推着热沥青油的小斗车,沿马路扫净路面,修补马路的裂缝和缺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落实”,我感到一阵心酸难耐,而耕野则非常淡然地说,多少年没在街上转转,每天能跟家人一起吃顿饭,愿上哪儿就上哪儿,足够了!他还为自己起了个“清道夫”的别号,并自我解嘲地说,这和民初书法家李瑞清的“清道人”排着,多好啊!说完,呵呵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若无其事。难道耕野被残酷的历史车轮碾压得“心死”到连喜怒哀乐都流淌干净了吗?最后,他总算被落实到原单位,办了离休手续,开始重理书画旧业,过上书画家恬静的晚年生活。
耕野是个能书善画的才子,他写一手郑板桥的字,画兰花尤为人所赞赏。他的艺术根底深厚,早年所作飘逸潇洒,偶露锋芒,而晚年更见深沉。他重拾画笔,很快恢复原有的水平,在书画界破门而出,颇具声名,不时到各地参与一些书画笔会,交游日广,心情亦似渐渐放开,约略看到他当年那些幽默感和犀利的语言。耕野的心,似乎又按正常的心率在跳动着。他的作品日益为海内外人士所欣赏争藏,他的家庭生活有了较多的改善,我亦每到北京必去他香饵胡同旧宅,相晤畅谈,他为我写过一些字,尤其是一对大堂联;画过一些画,特别是兰草,都是我所藏的珍品。而今故物犹在,而人已骑鹤西去,能不令人潸然?可幸者,他在晚年度过了二十多年舒心的日子。他换住了新房舍,求书求画者,应接不暇。他庆幸自己的晚晴,70岁以后留下齐胸的银须,并自号曰髯翁,俨然有大书画家的风范,让人钦仰。这难道是老天在补偿他近二十年不公正的待遇吗?
我和耕野是同龄人,有大略相似的人生遭遇,虽然致祸原因、处理形式,各有不同――我寒窑18年,他农场20年。但所受的身体折磨和精神痛苦则非一言能尽。不过这些经历却为自己的人生画板涂满了纵横斑斓的颜色,令人回味无穷。也曾被那些一张白纸人生的年轻一代所艳羡。我们丰富多彩的人生,也许就是我们这代人无奈的自我满足吧!
耕野,髯翁!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什么一句话不留地舍我而去?你摆脱一切人间烦恼,独自飞去,遨游于九天之上。我闭着双目,依稀地看到你飘洒着银髯,舞动着如椽的大笔,俯瞰着五光十色的人间,勾勒着九州的山水,书写着中华的灿烂。你留下我来继续喝那杯没有喝完的苦涩的酒,要我履行我们曾有过的承诺:我先走,你画一幅画,焚之!你先走,我写一篇文,也焚之!你连这一丁点都不相让,非要我动伤心之笔。我尊重老友间的约定,在座椅上坐了三天,追思既往,也想到先贤所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的通达诗句。无论帝王将相,先圣前贤,凡夫俗子,都要归此一途。你且等待。我会顺着自然的流淌,落地归根,与你相晤。我谨遵前约,焚稿以祭!耕野老友、髯翁老友,请先读追思之作,必掀髯大笑:我友固不负我!耕野,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