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五六年前的一个和暖的下午,我从琉璃厂海王屯阝旧书铺出来,站在院子里等人,过来一年长者,见我手里拎着一捆旧杂志,便问我买去做啥?我信口回了一句:“藏书呀。”长者惊诧:“你藏书?!”至今犹记得他老人家那神情中的不屑与轻蔑。我现在理解了“藏书”的分量,长者轻蔑有理,我应该回答“喜欢”或“买回去
我还是喜欢“攒”(zǎn)这个字眼,攒是随便玩玩,一涉及“藏”,就太近乎正经八百了。我有攒书的念头始于“文革”年代,某次花六分钱买了一小册革命宣传材料,把它谨慎地收藏在抽屉的旮旯,那是我的“书之初”。很奇怪,那么一刹那的念头却永久清楚地记住了,凡事讲究“深挖思想根源”,我的根源始于六分钱。
父亲是研究明史的,与吴晗、谢兴尧等明史专家有过交往,邓拓还批阅过父亲的文稿。为了明史,父亲不顾母亲反对,举家从上海迁往北京,理由是北京是明朝之都,研究起来方便。等我少年时,家里已有一面墙的书柜书架。几十年风霜雨雪严相逼,父亲的藏书损失殆尽,有时候是旧书店的人上门收购,还有的是自己拎到旧书店卖掉。我更对跟着父亲去卖书感兴趣,收旧书的是一长柜台,你要卖的书放在上面由老师傅挑――“这个打七折,这个打九折,这些只能上秤了。”我觉得好玩,哪里懂得大人卖书时的苦酸。父亲的藏书目录现在我手中,我常问他,“这本怎么没了?这本还在吗?”他说都为了你们换饭吃了。当年用过的书柜早已无影无踪,仅剩下一个四层的书架在我这里,几次搬家几次处理旧货都没舍得淘汰,永远地作为一个家庭书史的纪念物罢。
父亲的藏书不能满足少年时代我的阅读兴趣,还是与同时代同龄人一样,喜欢《铁道游击队》、《红岩》、《烈火金刚》、《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一类的经典革命小说。这十几年来,我已悄悄地把少年时读过的后来全丢弃的这些红色小说,一部一部从旧书摊淘了回来,当然不是新版的,必须是五六十年代初版的,最好还是插图本。别小瞧了这项怀旧,虽说当年这些书的印量都是几十万上百万,但真正淘到一本“九品”以上的,还真不是“手到擒来”那么容易。小说传阅的人多,污揉折损者占绝大多数,攒书当然要挑洁净的,所以增加了难度系数。不光是初版,不光是插图本,难度最高的是当年印量很少的精装本,《暴风骤雨》、《红岩》、《敌后武工队》、《创业史》、《青春之歌》、《播火记》,寒斋都是九品之上的精装本,我把这些书看得很重,旁人不解,常笑话我档次低。他们哪里明白,这不是简单地怀旧之情,更多的是“怀穷”,那年月哪有买书的闲钱呢?看书都要跟人家借,限期还书。现在富了绝不该忘了过去,“伤哉贫也”。在读小说中,我们美好的少年岁月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插队八年,当然是什么也攒不成了。“三言两拍”之类的旧小说成了知青们的“最爱”,看得太热衷终于被积极分子告发,派人来查,我们只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火里烧掉,至今犹记火光中迷茫的思绪,书荒年代心更荒。书籍成了危险品,一看书,就有人汇报你不热爱农村不热爱劳动。某日,我随手写了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在宿舍的柱子上,村支书见了,马上质问是什么意思,什么倾向?能有什么高见,闲得无聊呗。有一个冬季没回北京过春节,想趁着宿舍没人之时,悄悄地读一遍《红楼梦》,计划赶不上变化,上级又给安插进几个当地的知青,知人知面不知心,《红楼梦》没看成,白受了一冬的罪。
回城之后,找工作谈对象结婚找房子生孩子,蹉跎岁月,混混沌沌,几乎把书给忘了。一切稍安,“攒”书之念又冒出来了,正所谓“六根未除,七情不绝”,一碰到适宜的温度和土壤,它总会冒出来。市面上“书禁”大开,书越出越多,不胜其攒,也难怪吕叔湘责怪“书太多了”――那真是一篇妙文。结婚时,我的“嫁妆”也就是十来本书,其中惟一的旧书是父亲劫后余存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我对郑振铎对版画感兴趣,皆因此书而生,甚至买了千元之巨的《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一对比,新翻印的版画没有旧翻拍的版画来得有味道,终于醒悟:旧书之魅力来自陈旧感,“翻旧”终不能“如旧”。从此开始弃新迎旧,一脚踏进琉璃厂旧书铺。彼时旧书业早已过了鼎盛期,自己又不知门径,瞎打瞎撞,花了不少冤枉银子买回一堆垃圾。那时极少指导“藏书”的书,全凭个人悟性,悟性好的动手早的,终于成为藏书家,悟性差的跑跑颠颠一事无成,马齿徒长,枯坐在藤椅里感叹如烟往事。我比较过同年龄段的一些上一辈藏书人,总在琢磨,他们之间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成功者为什么总是少数?悟性,是惟一的解释。藏书,缺少了悟性,成不了气候。现在的形势更严酷,光凭悟性也不灵了,缺乏足够雄厚的金钱,亦只能是干瞪眼。
下乡插队绝非自愿,时势所迫。学校一个劲地催逼,我当时不由得联想“十二道金牌”催岳飞回师的故事。还抄下过马克思在十五岁时作文中的一段话:“我们往往不能自由地选择适合于自己的职业,因为当我们能够决定客观条件之前,客观条件已经决定了我们。”后来喜欢上旧书刊,又使我想起马克思这句少年老成的话,变更一下即符合旧书业现状――“我们往往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旧书,因为当我们有条件购买旧书之前,旧书时代已离我们而远去。”
上世纪80年代的旧书店已见不到像样点的旧书,我使劲地回忆那几年流连旧书铺的情景,也没有想起什么太值得今天大后悔的货色,而且那时候旧书已成为紧俏货,不走后门是买不到的,消息再不灵通,更是求书无门。有人说,旧书价从来没有便宜过,一直高高运行在普通家庭支付能力的水平线之上,事实确是如此,一本30年代世界书局版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要价40元,我只是因为喜欢它的封面买了,父亲说太贵。二百册连号的《立言画刊》(30年代,北平出版)要了我一千七百元,80年代这是一笔大钱,将近两年的工资。我有记日记和记书账的习惯,每一本书都有登记,买便宜了还是“冤大头”了皆一清二楚。二十多年在旧书上一共扔进去多少钱,皆有账可查,误差不会超过一百块。每年年尾,最怕总结书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又把活钱变死钱了。“物常聚于所好”,所好必大费,深藏必厚亡,道理全懂,就是一瞅见书就管不住自己。藏书家姜德明先生在拙著《漫话老杂志》序中说:“随着古旧书刊的日渐稀少,近十多年我已很少进旧书店的门了。平时倒喜欢看别人写的访书记之类的文章,似乎亦可代替逛旧书摊的乐趣。发现人家挖掘到不经见的版本,也很惊喜,羡慕,甚至会引起往日访书时的热情和冲动。”
“热情和冲动”是爱书人内心的真实感觉。一旦失去了对旧书的“热情和冲动”,那就说明你真的与书俱老了。每年结账时都告诫自己来年一定要压缩购书开支而来年仍积习难改,“一见旧书就想掏钱”,这就是冲动,这就证明你还年轻。若想永葆青春或返老还童,那就攒书吧。
(本文摘自《搜书记》,谢其章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定价: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