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的歌,我最先听了两首。典型宁夏花儿小调,浅吟低唱中,民谣风格里,融入了摇滚的色彩,便像在一杯清凉的井水中又加上了棱角分明的冰块,越发透心凉的感觉,清冽,而爽朗,犹如西北辽阔田野上空那一直能够连接着地平线的莽莽长天。
我们有多么美妙的民间小调呀,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不怎么能够听得见了
苏阳的歌,也不是原来土生土长的民谣,他也经过了改造,不再只是老牛老破车在泥土地上一个劲儿的轧悠。但是,苏阳没有伤了它们的筋骨,他握住了它们的命根子,张扬着勃勃的活力,而没有把它们阉割成不伦不类的变性人,徒剩下一脸浓重的油彩。
听《贤良》中的那鼓声,听《劳动与爱情》中那板胡,听得让人心动,有种想哭的感觉。是的,这是只有西北的音乐元素,苍凉,粗放,随意,漫不经心,赤裸着脊梁,晒黑了脸庞,云一样四处流浪,风一样无遮无拦,草一样无拘无束,紫外线一样,刺青一般暗暗地刺进你的肤色之中。
听了这两首歌,就一下子喜欢上了。曲风是相近的,歌词却不大一样,虽然都直接借鉴了民间说唱的样式,却一为暗讽,比兴和比喻一锅烩;一为直白,调侃的意思,洒脱地自娱自乐。
《劳动与爱情》,歌名宏大,故意敞开了衣襟的样子,露出的并不是那么肌肉饱满的块儿,而是瘦筋筋排骨一样的肋巴条。这是首唱农民工的歌:“太阳出来照街上,街上走着一个吊儿郎,卷起铺盖我盖起这楼,楼高十层我住在地上。东到平罗麦子香,西到银川花儿漂亮,人说那蜜蜂最勤劳,我比那蜜蜂更繁忙……”特别是那句“卷起铺盖我盖起这楼,楼高十层我住在地上。”听得让我感动,虽然只是楼和人浅显的对比,无奈的辛酸,残酷的现实,唱得那样的朴素而真切,起码是晚会歌曲中没有听到过的,是那些唱烂了的城里人的酸文假醋一般的恋曲中没有的。
《贤良》,歌词做得更好,唱的是三娘教子一类事,却将传统的唱法反串成现实的寓言,将如今道德和价值观念的失衡与坍塌,勾勒得活灵活现。贤良,显然是指民间的那种传统美德,这里用的是反讽的意思,在不露声色中弹讥现实。
歌里唱道姨娘教女:“一学那贤良的王二姐,二学那开磨坊的李三娘。王二姐月光下站街旁,李三娘开的是个红磨坊,两块布子做的是花衣裳。”很显然,这个三娘教子,再不是当年的三娘断机织布,教子学业有成成才成人,而是让孩子去站街叫卖皮肉生涯。
歌里唱的姨爹教子:“张二哥的本事真正的强,满院子的牵牛花上了二房,满院子的牵牛软掉了地上。李大爷的学习真正的强,上了一个大学上中专,中专里学的是蹦,擦,擦!”很显然,歌中触及的是包二奶,以及知识贬值享乐主义至上等社会现象。
每段后面都有一段副歌,唱的是“你是世上的奇女(男)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我说要给你那新鲜的花儿,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儿。”当然,如此刺鼻刺骨,也许我们和他们的理解并不一样,我们以为的“堕落”,而他们的父母却被表面的荣光所蒙蔽,误认为是好,是一种“贤良”,才去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如此,“贤良”的歌名,便又多了一层能指,包含了另一层辛酸。
这样的音乐,需要良知,这良知来自生活底层,并不需要如何高深的望闻切问,或貌似惊人的警句,或熨烫整齐的韵律,只要鼻子没有伤风,就足够了。只是在我们现在的歌坛中,鼻子变成了大象的长鼻,可以舒展自如地追名逐利,邀宠取媚,却已经失去了原本灵敏一些的嗅觉了。
在北京,苏阳为我们演唱遥远西北的歌,他的歌没有油头粉面,没有花里胡哨,没有故作高深,就像他唱的花儿一样,就像西北的土地一样,质朴却真实、真诚。在他的另外我没听过的一首歌里,有这样的几句歌词:“我要带你们去我的家乡,那里有很多人活着和你们一样,花儿开在粪土之上,像草一样,像草一样。”
我非常喜欢这句歌词,谈到民歌,就像“花儿开在粪土之上”一样,似乎有一种更粗野、更直露的美学或民间逻辑,而这正是矫情乔装后的民歌所没有的,或者说是文化精英再怎样模仿也学不到的。没有在屎一样的环境中磨砺过的人,是不会真的知道粪土里面也能开出花来的。现在我们有些所谓的民歌里,更多的是一种城市精英假想出的事不关己式的民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关照,民间性的利用问题,尤其是在全球化的时代里,本土性或民间性,已经越来越多地被发掘为了可利用的全球流通资本,最明显的例子是唱改装西藏式的民歌(作曲家何训田专门给她而写)的朱哲琴,她的唱盘在国外卖得很好。在一种面向全球而把民间或地方性审美化、神秘化的运作之外,能看到民间自本源力量的重新自我利用,并把民间性(苏阳的歌表现为西北调子和传统意象)重新真的和民间现实连在一起,一直是真正的民间文艺工作者的一个梦想吧。在无孔不入的全球资本对弱势文化的掠夺开发背景下,这种源自民间的尝试,不仅是值得尊重的,而且将会是意义深远的。
在苏阳的家乡,苏阳一直有一个梦想,他说:我一直想在西门桥头为那里的农民民工唱歌。他说:那样的音乐很纯粹,没有社会角度的批判,没有音乐门类、知名度、舞台灯光的暗示……
这样的歌手,让我心怀敬意。我猜想,站在银川的西门桥头,他一定会唱《贤良》,唱《劳动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