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王国维的自杀和今天的“于丹现象”,都应当放在20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边缘化及其“学”的传统的丧失中来理解。
在“求真悦学”的王国维为文化精神殉节之后80周年,我们不得不
以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为标志,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从传统的“士”到现代的“知识分子”的转换,伴随着这种转化的,是文化自身在20世纪中国社会中的边缘化。
80年前王国维的自杀和今天的“于丹现象”,都应当放在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自身的边缘化及其“学”的传统的丧失中来理解。
2 “以身殉学”的王国维
以追求纯粹的知识为治学真义的王国维,在20世纪初遭遇到的正是学术变成工具、点缀和把戏。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享年50岁。
王国维对学术的自由独立怀抱着崇高的理想,以追求纯粹的知识为治学的真义,因此坚决反对学术的功利化和依附性。然而,他在20世纪初遭遇到的正是学术变成工具、点缀和把戏。王国维认为,“学”的真义就是独立自由的追求真理,而“艺”(术)是对真理的转化运用。“治学”是“求真”,而“治艺”是“求利”。所谓“视学为艺”,就是不以“求真”为学术的根本目的,而以学术为功利致用之术。对学术的取舍以功利为标准,其于学术所得必然是半途而废、似是而非的口耳之学。所以,王国维悲叹:“学术之绝久矣。”
王国维身历了学术边缘化的两个早期阶段(国学派的自我边缘化和“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的否定),但实际上以他天才巨子的敏感和预见,他已经预感了学术彻底边缘化的境遇。学术边缘化的实质,就是学术丧失了自身的内在价值(精神价值),被转化为获利致用的工具,因此,社会由鼓励“求真悦学”的精神而转向倡导并盛行“视学为术”的观念。
王国维晚年,其身就被夹在逊清小朝廷和国民政府的争斗中困苦挣扎。他既不能改变现实、看不到希望,又坚守他所推崇的屈原的“廉贞”的情操,“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因此他唯有“一死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
3 “愚乐大众”的“新型学者”
“视学为术”的学术环境不仅使学者们在学术活动中急功近利,而且滋生了许多“不学而术”的“新型学者”。“不学”,即这些“学者”轻视和排斥自己的学术专业,实际上中止了学术研究;“有术”,指他们利用自己“学者”的职业身份,运用非学术的技术任意甚至恶意使用自己有限的(半途而废的)学术知识,以达到其功利目的。近来因为在中央电视台讲“论语心得”而“突然走红”的于丹,就是当前活跃在传播领域的一个“不学而术”的“新型学者”。
在当前中国学术环境中,“求真悦学”精神的缺失和“视学为术”观念的盛行,形成了中国学术“学寡术繁”的畸形繁荣。就“术”而言,当代学者的“业绩”在王国维之上者数以万计;就“学”而言,当代学者的“建树”能望其项背者比晨星更寥落。“视学为术”的学术环境不仅使学者们在学术活动中急功近利,而且滋生了许多“不学而术”的“新型学者”。“不学而术”有两个特点:第一,“不学”,即这些“学者”轻视和排斥自己的学术专业,实际上中止了学术研究;第二,“有术”,指他们利用自己“学者”的职业身份,运用非学术的技术任意甚至恶意使用自己有限的(半途而废的)学术知识,以达到其功利目的。近来因为在中央电视台讲“论语心得”而“突然走红”的于丹,就是当前活跃在传播领域的一个“不学而术”的“新型学者”。
其一,于丹的“不学”。
于丹没有时间学。从于丹公布在所有媒体上的简介可见,她的“本职工作”是高校教授,并且担任系主任,但同时她是“知名影视策划人和撰稿人”,是京内外众多电视台的“兼职策划”,其中仅在中央电视台,她就在为“50个电视栏目进行策划”,而且她还要“每个星期飞两个省”。(谭璐《于丹大众传播之“傻瓜原则”》,北京青年报)试想,如此繁忙,于丹哪里有闲治学?
《于丹〈论语〉心得》作者介绍称:“(于丹是)古典文化研究者和传播者”,“出版《形象品牌竞争力》等专著多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艺研究》《现代传播》等重要学术刊物发表专业论文十余万字。”但是,搜索中国国家图书馆图书目录所见,于丹只出版一部《形象品牌竞争力》;搜索中国期刊网所见,在1979-2007年间,于丹只在正式期刊发表了6篇“专业论文”。在这6篇文章中,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的是一篇笔谈短文,在其校报上发表的论文《从〈左传〉描述的迷信现象看先秦宗教观及其实质》(1989),是唯一算得上“古典文化研究”的“专业论文”;而其他数篇诸如《诗意的陨落――关于〈像鸡毛一样飞〉的分析》,至少是与她“长期执教”的古典文学无关。关键的是,在她既往的所有论著中,都没有孔子或《论语》的影子!
同时,于丹在央视讲《论语》,表明无论从文字上、还是从义理上,她都没有读懂《论语》。于丹最为观众诟病的一个“硬伤”,就是将小学生都懂得的“小人”释为“小孩”。“小人”非“小孩”义,千百年来,不仅《论语》注释家,而且古文字学家都有定论的,这在现在通用的《辞海》、《辞源》及《现代汉语词典》中均可查证。更有甚者,在讲《庄子》时,于丹将孔子说的“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和孟子说的“舍生而取义”(《孟子・告子》),篡讲为“杀生而取义”,活活将儒家的“仁义”学说换成“杀生”学说。孔孟九泉有知,如何瞑目?仅此两例,不仅足见于丹对《论语》和儒学的无知,而且足见她对学问的草率。
而况,于丹对待自己的错误,没有反省意识,不能“过则不惮改”。自《于丹〈论语〉心得》播出以来,面对观众对其错误的批评,于丹总是条件反射地抬出庄子的“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一语来搪塞,至多附带一句大意如此的话:“我错了吗?待我回去查查。”所谓“回去查查”,观众去年批评她讲《论语》时,她重复这句话;今年批评她讲《庄子》,她也还是重复这句话,半年都快过去了,仍不兑现。孔子说:“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孔子这句教训,生为中国人,不用读《论语》也会懂得的,惟独于丹好像不知道。
其二,于丹的“有术”。
于丹的专业是“传播学”。这次中央电视台认定要请她而不是请专家来讲《论语》,实在也是看中了她的“传播术”,而不是她身为“教授学者”之“学”。于丹向记者“揭秘”她讲《论语》的诀窍时说:“我是研究传播的,在传播学上有一个原则,就是你要永远保持它那种特别简单甚至是傻傻的笨笨的样子,这才易传播,你把它整得特别深邃的话,就传不出去了。再传播的前提就是使它简单、傻瓜。”(谭璐《于丹大众传播之“傻瓜原则”》,北京青年报)显然,于丹的传播术的立足点,不是尊重大众,而是“娱乐大众”,甚至“愚乐大众”。
于丹不仅将《论语》“整得”“傻傻的笨笨的”,而且把主要功夫用在为观众凑故事、找“乐子”上。于丹如是说:“我对《论语》是只言片语、非学理化的阐述……《论语》也可以这样庸俗化地阅读。我没备课,就是冥想,拿着杯水,想如何把《论语》里做人的道理匹配点故事,拿张白纸,这边是一主题词,那边是一点小故事,鼓捣到一起。”(苗炜《于丹:〈论语〉也可以这么庸俗化地解读》,《三联生活周刊》)
于丹讲《论语》,另一个基本手法是“为我所用”地“肢解”《论语》和“改造”孔子。为了迎合时尚情绪,于丹甚至不顾《论语》的“任以为己任,死而后已”的基本精神,一口咬定:“《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需
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她对媒体宣称,她演讲的基本策略就是要将孔子改装成讨观众青睐的“一个经常陪着学生玩”的“可爱的老头”。对于这种“移形换影”的大改造,若孔子在九泉有知,必用他独特的断语方式,给于丹一个明确的判决:“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于丹讲《论语》,既没有读懂《论语》要义,也缺少中国哲学史常识,但却善于“活学活用”。《于丹〈论语〉心得》第一章标题是“天地人之道”。把这个标题安在孔子(或《论语》)头上,是一开头就大错。孔子讲“天道”、讲“人道”,但是不讲“地道”!“天地人之道”出自孔子学生子思所著《中庸》,是对孔子“天人之道”的发挥,所谓“人与天地参”;《易传》进一步阐发子思此说,所谓“兼三材而两用之”。于丹大众将它套在孔子头上,不是张冠李戴吗?但更可笑的是,在这个大帽子下,她又把“盘古开天地”的神话扯来绑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身上,把孔子、盘古和“天地人”三者捣鼓成“风马牛”的三位一体,然后最终绕到了“我们努力创建和谐社会”的伟大事业!如此“活学活用”,实在有“开天辟地”之功。
于丹的演讲的确“激发”了大批观众对《论语》的兴趣,但是,观众为这个“兴趣”付出了两个严重代价:第一,观众以对“名校教授”的信任(或迷信)接受了于丹对《论语》的误读和肢解;第二,观众从“名校教授”于丹那里得到的阅读经典的启发是“愚乐经典”,即不仅满足于对经典的一知半解、而且视经典为任性随意的玩物。
于丹对《论语》的解读实际上是延续了自港台开始的“戏说历史”的“愚乐文化”套路,不同的只是于丹以“名校教授”的学者身份出现,玩弄经典于其掌股之间。因此,她的“愚乐经典”对中国文化精神伤害更大,更容易对普通观众产生以假乱真的文化误导。可以想像,于丹讲《论语》产生的大众影响,如果在当前的狂热之后,转化为一种持续的文化效应,就意味着我们的文化经典将彻底沦为文化消费的廉价愚乐场,文化经典的精神意义将面目全非,直至荡然无存。
在于丹这个当前大众“最走红的学者”偶像身上,我悲哀地看到“学”的精神的丧失;而这个偶像在当前中国被大众痴迷,使我更悲哀地看到中国大众随时都可能会重演20世纪曾有过的那种狂热迷信的历史景观,差别只是偶像变了,不变的是永远的迷信。
4 应当如何普及经典?
向民众普及经典,是人文学者应尽的职责。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的是,经典的意义,是精神的意义,而不是知识的意义。
我们生活的当下,物质欲望嚣张而精神人格被贬损。今天的中国民众,在快速地接受了现代化的技术启蒙之后,因为精神的匮乏和心灵的迷茫,亟需一场传统文化的精神再启蒙。“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这是孔子的自况,也是他为中华文化谛创的生命精神的最高体现。今天,中国文化需要再次注入这崇高的生命精神,使之成为我们拯救和再生文化精神的源泉,成为我们自我人格健全和维护的精神源泉。
传统文化的精义储存在千百年来被历史选择、锤炼的文化经典中。向民众普及经典,是人文学者应尽的职责。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的是,经典的意义,是精神的意义,而不是知识的意义,用金圣叹的话说,经典的无限价值在于“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因此,普及经典,首先要通晓经典、尊重经典,使自己的心灵与经典的精神相通。限于民众的接受能力和兴趣,普及经典需要化繁为简、深入浅出和生动感人,但同时不能肢解其思想,损伤其精义。所以,普及经典殊非等闲易事。
冯友兰在1947年写了一部适合外国学生学习中国哲学史的通俗入门教材《中国哲学简史》,此书简明精妙之至是此类读物难得的经典之作。冯先生在该书“自序”中说:“历稽载籍,良史必有三长:才,学,识。学者,史料精熟也;识者,选材精当也;才者,文笔精妙也。著小史者,意在通俗,不易展其学,而其识其才,较之学术巨著尤为需要。”冯先生此说,不仅指出了做经典普及之不易,也申明了做经典普及应尽之职责。这是告诫我们,非有“才学识”三长不能胜任此事业。
今天,为了迎合市场需要,一批“不学而术”的“新型文化媒介人”正在致力于将中华文化推向全面低俗化发展。面对这样的趋势,要为中华文化保持精神的品质和尊严,一方面非有一批信守王国维的“求真悦学”精神的人文学者做艰辛耕耘不可;另一方面也必须有一批遵从冯友兰的“学识才三长”之告诫的人文学者参与经典普及的事业。这实为中国文化振兴的希望之所在,是有良知的人文学者应尽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