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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荷塘记

2007-05-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庞俭克 我有话说

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偶然走进了万荷塘。

时令已过了荷花开放的季节。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满目的绿叶之中寻找荷花的踪迹。在周敦颐的笔下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勾起朱自清先生思念江南水乡的荷塘,曾使我那样神往。神往是一种精神的念想,是一种灵魂的皈依,那么执着,那么让人牵肠挂肚。

面对万荷

塘,我同样感受到了那种直迫人心的力量。

荷塘约两亩,塘边建有亭台回廊。此刻,主人正引领着客人们绕塘赏荷。虽然离得远,我依然能感受到主人的笑容和惬意,如同沁人肺腑的荷香一样,有着难以名状的意味。

那是一个难忘的场景。主人魂牵梦萦的场景。

还有许多场景――头顶着一张大如伞的荷叶,在大雨中奔跑的身影;在收获的季节,和父母采摘莲蓬的欢声笑语;在远走他乡谋生的岁月里,那些走在梦境里的花色;在画稿中,那些浸透思乡情怀的荷叶荷花。

那些荷花宛若来自他的故乡――凤凰。凤凰的荷塘,荷花,给游子以心灵的慰藉。他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他依然在走路,依然充满梦想,依然精气神充足。他是凤凰之子。

“那么多的画?都是我画的吗?”在去年应友人的邀请,在长沙举办的个展上,主人情不自禁地问道。他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旁人。

“人称我是老玩童。不对!我从来没有用玩的态度对待人生。我是严肃地对待人生的。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其他,我都很严肃。我这一辈子的的确确没有认真玩过。”

此刻,我就坐在他身边。恍若很遥远的距离霎时间消失了,我就那样走到他的身边。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惶惑。我兴奋,是因为我久仰他的才华,我惶惑,是因为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的浅薄。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但是每每开口的瞬间,所有的汉字都仿佛离我而去。

我想起了他走进我的记忆的一些细节。

令人难忘的张家界。那个峰峦争雄的地方。那个气象万千的地方。当我在14年前第一次踏上那块地面时,在惊叹神堂湾和黄石寨等山峰的雄奇之际,我也为一个姓名所震撼。这就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心里。那块土地的美,是他首先用他的文字,用他的画展现给世人的。黄石寨,金鞭溪,索溪峪……三千六百峰绕着潺潺的流水,仿佛与生俱来的等待,就是为了他的远道而来。古往今来,来来往往的人多矣!然而只有他慧眼识珠。在土地垭,我看到了沈从文老人为张家界所题写的毛笔字。沈先生钟情于水,沅江上鸭?围的夜。水上的边城。辰河上摇橹的歌声……我没能从沈先生的文字里找到张家界。我感到惋惜。然而他却无愧于这片胜地的美丽发现者的称号。那应该是80年代末的事情了吧?他是属于这些山的,这些如长剑出鞘,如擎天一柱的山峰,顶天立地,笑傲天下,仿佛就是他的性格。

“从文对我的影响是做人,认真,坚强。从文像水,我不像水。”他如是说。

那个著名的酒鬼酒瓶,我家的酒柜里还保留着一个,那是和朋友畅饮后我特意留下的。好像有五六个年头了。几乎每天都与我作会心的交流。别致的造型,宛若把酒问天的苏东坡,又好像汨罗江边上下求索的屈子,有三分醉态,更兼七分清醒。粗粝的材质,从里到外透着狂放不羁,透着清逸潇洒,透着宁折不弯的倔强。“无上妙品”,与其说的是酒,倒不如是说这个酒瓶的自然天成的率性。这个酒瓶,好像已经不是一个瓷瓶,也不仅仅是一件容器,而是一个性格的昭示,一种精神的存在。

鬼斧神工。人们用这个词来概括人的心智体力不能及的天工造化。鬼者,依我看来,其实就是魂灵,就是精神,就是性格。但凡一身兼具这三者,均为鬼。面对世人称他为“鬼才”,他没有认可。他没有念完初中,小学二年级时留了五次级。一开学就把课本卖了买袜子,然后就到图书馆看书。16岁时,他就以木刻和绘画谋生了。他经历了很多磨难,在磨难中他结识了不少给与他无私帮助的长者。比如在香港时,邵荃麟,唐?等人就带着他一家一家报社跑,帮助他卖画,有时,刊物留用了他的画,稿费来得晚,他们常常自己掏腰包给他垫上。

在那场把鬼变成人,又把人变成鬼的“文革”浩劫中,他也历经人变成鬼,又从鬼变成人的劫难。中央美院的红卫兵们批斗他,压他戴高帽,鞭打他,他在心里数着数――一共224鞭。很多人在那场运动中变节求荣,还有的人用自戕抗争,还有一些人消失了。然而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活。他就这样扛过来了,像一个不死的精灵。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多了怜悯,也增多了批判。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雕塑中,在他的绘画中,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童真,他的诙谐幽默,他的锋芒毕露的指向,有心人更不难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体味到那场浩劫对他的伤害――无可回避无处躲藏的伤害,体味到他的皈依情结,体味到他对纯真年代的憧憬。

在万荷塘,我看到了十几条各种品种,体型大小不一的狗,分别在不同的园子各司其职。我注意到了一只断尾的黑猫,很温顺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俨然巡视员。主人介绍说,那是一只被人砍断尾巴后遗弃的流浪猫。他收养了它。几年过去了,他和猫像两个投缘的朋友。主人告诉我,别看这只猫很温顺,惹恼了它,它会和你急。在院子里我没有看到猴。也没有看到那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猴子。它已经成为了猴年的邮票。关于那只猴子,他是这样表达怀念之情的。“我养了一只猴,死了。正好邮政局请我设计邮票。我就设计了。让全世界都来纪念它。”

荷塘,荷香,狗和猫,还有猴子,有品格,有天籁,是他童年生活的氛围。人变鬼,鬼又变回人,构成了他成年生活的主要场景。一个如梦幻般美丽,宛若天边的云彩,一个充满刀光剑影的血腥,是实在的现实人生。反差极大的两个画面,让人想起历练,炼狱,涅这些意味深长的字眼,想起人生百态,而那些矢志不移地追求理想,挺起胸膛直面人生的血性男儿,更让人感觉到人格力量的震撼。

一个词汇油然浮上心头――返璞归真,这个璞,这个真,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它的含义,而有的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天,就知道如何追求它,实现它,完美它。

在荷花漫溢的清香中,在鸡鸣狗吠的平和场景中,我初识了经历了许多磨难,像少年人一样纯粹的,依然充满童真的黄永玉。

他站在那里,刁着烟斗,眯缝着眼睛,似乎沉浸在对岁月的冥想之中。

背景是万荷塘。风吹过,荷枝扶持相依,荷叶款款摇曳,呢喃的低语宛若来自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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