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李零自己所说,他是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这“三古”吃饭的。他在《丧家狗――我读〈论语〉》一书中,充分施展了自己的“看家本领”,通过精湛细密的训诂考据,还原了《论语》和孔子的本相。但正是此点,引起了一些不满,认为此书“只是训诂”、并贬低了《论语》、孔子的思想、文化意义。但我认为,这恰恰是此书的意义所在。
在“五四”以前的千百年间,《论语》一直是儒学、也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孔子一直是“大成至圣先师”,二者自然一直具有无比崇高的地位。“五四”以后的几十年间,《论语》与孔子骤然一落千丈,但近些年却又突然“走红”,大有再成“圣经”、“圣人”之势。在这高低反差极大的起而又落、落而再起的背后,有着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因素,这些“背后的因素”甚至起了关键作用。
然而,这种起关键作用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因素是在以“文本”为基础、依附的阐释中发生、演变、展开的;在历史、思想史的进程中,对“文本”叠加、附会了越来越纷繁、丰富、精巧、华美、恢宏的意义,往往掩盖、遮蔽了“文本”的本意,更掩盖、遮蔽了在背后起决定作用的社会因素。因此,对“文本”的训诂考据不仅还原了其原初意义,更重要的是在这种“还原”过程中一层一层剥去了在漫长历史中层层附会、越来越浓厚的绚丽油彩,揭示、显现了其背后的社会因素。正如李零所说:“汉以来或宋以来,大家顶礼膜拜的孔子是‘人造孔子’。现在的孔子,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强调“活孔子和死孔子,就是不一样。前者是真孔子,后者是假孔子。现在,什么都能造假,孔子也要打假”。这种“打假”,就是通过对《论语》的“历史性”而不是“义理性”解读。在他的分梳中,“活孔子”“一辈子都生活在周公之梦当中,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可笑也可爱”,而“死孔子”“基本上是老子说的刍狗,今人说的摆设、道具和玩偶。历代皇帝都捧他,越捧越高,也越捧越假”。这种“越高”、“越假”,就是意义的不断附会、层层叠加。通过对“死孔子”的标本分析,李零得出了与“五四”反孔者基本相同的结论:“假孔子是历代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汉武帝(及其以后的帝王)的“独尊儒术,目的不在复兴学术,而在统一思想,令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千百年来,影响、支配、掌控人们思想的主要是“死孔子”,所以对“死孔子”的剖析更有意义。
批评李零此书“只是训诂”,还表现出了“义理派”对经典训诂工作的不屑。其实,“义理派”的陈义虽高,却极易流为束书不观、游谈无垠一路,那种凌虚蹈空建构起来的宏大理论、体系,倘落到实处,很可能有害。有鉴于此种学风之弊,明末清初的黄宗羲批评说:“明人讲学,袭语灵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所以他强调学者必先穷经,欲免迂儒必兼读史。实际上,放谈心性的王阳明自己早就认为那些以己为师、喜欢放言高论的游学之士可能为害不浅,自己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很可能是“跳蚤”:“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
因此,以黄宗羲为宗祖的浙东学派坚决主张“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论影响广大,所以钱大昕强调以读史来救当时学风之弊,批评当时的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得谓之通儒乎”!他的名著《廿二史考异》便是针对此风的“有为而作”。他问道:“经与史岂有二学哉?”表明了对长期的“经”、“史”分开的不满。对“义理派”一向认为“经精而史粗”、“经正而史杂”的观念,他也坚决反对。
在以历史的方法“解经”方面集大成者,当属章学诚。他提出:“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当然,狭义地说,《论语》不在这“六经”之列,但章氏的主旨是“盈天地间,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学”。他还以孔子著《春秋》来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夫子日:‘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
作为儒学最重要的经典之一,《论语》同样可以、而且应以“历史的方法”解读,从“人事”之中而不是之外寻求其“义理”。李零此书有专说“孔门弟子及其他”的导读,附录中专门制作了“《论语》人物表”,足见其对“人事”的重视。如今“离事而言理”、“于人事之外”别求义理早已成为学界风气,学者似乎越来越不屑探究“理”后之“事”,越来越不愿追寻“文本”之后的真相,越来越想凭空建构宏大理论体系……因此,《丧家狗――我读〈论语〉》便格外有意义。
很多时候,将“事”训诂得清清楚楚,“理”其实也就明明白白了。
《丧家狗――我读〈论语〉》李零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