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漫画像
众所周知,电影是在1895年由两个法国人发明的,但鲜为人知的是,一个敖德萨人早在1893年就发明了电影摄影技术。从19世纪末开始,敖德
1905年,在敖德萨港外游弋的波将金号军舰上的水兵揭竿而起。城里的居民,包括带着孩子的妇女们赶到港口声援起义水兵,他们沿着著名的敖德萨台阶从城中走到海岸。前来镇压的沙皇宪兵,成排地端着刺刀,沿着台阶拾级而下。爱森斯坦在《战舰波将金号》中虚构了这样一个场面:在一片混乱中,一辆婴儿车失控……,于是银幕上交替出现了几个不同的画面――逐级滑落的婴儿车,车中不知所措的婴儿;惊恐无助的母亲的面容;端着刺刀成排迈进的宪兵――这就是电影史上革命性的“蒙太奇”手法,它将不同时空中发生的孤立的事件剪辑在一起,产生了单独事件所没有的震撼人心的意境。
但是,这位“蒙太奇”手法的创始人,也即现代电影的创始人――爱森斯坦,却多次说:我所需要的电影技法都来自巴别尔的小说。在《敖德萨故事》中,巴别尔的蒙太奇电影手法确已臻完美,它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犹太黑帮故事纵横交错、疏密得当、重轻有致地剪辑在一起,最后让人看到单个的画面、人物和情节的叠加也不能概括的敖德萨情调和黑帮风貌。早在1926年,一位苏联导演就拍摄过《敖德萨故事》,影片以黑帮头目的名字命名,叫《别尼亚・克里克》,但上映后即遭查禁……现在看来,这部无声片远不如原小说精彩。可以看出,尚处童年期的电影技术远无法实现巴别尔的蒙太奇艺术。
本文非为强调巴别尔小说的电影性,而是展示巴别尔的电影语言为什么不仅超出自己的时代,并且至今仍无人堪与匹敌。
提起现代都市黑帮电影类型,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好莱坞就曾盛行一时;经典场面是黑帮们驾驶汽车一路狂奔至仇敌的家门口,几个穿着西装革履的汉子蜂拥而下,端起冲锋枪对措手不及的敌人一阵猛扫,然后返身乘车扬长而去。这种类型片的影响至今不绝。
到上世纪70年代初,美国导演科波拉在电影《教父》创立了一种崭新的黑帮类型,其中,端枪厮杀的暴力场面已退居次席,它更多讲述的是黑帮家族的伦理关系和朝代更替,它包容了家庭伦理片、经典黑帮片以及政坛黑幕片等几种类型,黑帮角色从此登堂入室,由漫画人物变为经典形象。《教父》多次被评为20世纪十大电影之一。后来的黑帮片无不受其影响。而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早在20年代初就已经完成了《教父》的这种类型翻新,他比科波拉早50年创造出一种成熟的黑帮家庭伦理类型,他写犹太黑帮,也不侧重武斗场面,而是写父子、兄妹、兄弟关系,写黑帮中的男欢女爱和朝代更替。
更为奇特的是,巴别尔的电影类型创新与一位当红美国导演的杰作相比,同样毫不逊色。
1994年,美国又出现了一部特立独行的黑帮电影,再次复活了陈旧的黑帮类型。这就是美国青年导演昆廷・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此片不像《教父》那样条理分明,但表面上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却被切割成了几个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章节,每个章节的主人公不尽相同,最后首尾呼应形成一种圆圈结构。全片之绝妙不在于黑帮内斗这些陈词滥调,尤在于每一人物所散发的生命气息,还有纵贯全片的能量和暴发力。
而《敖德萨故事》,也是由既独立又关联的8篇小说组成。巴别尔早就高度自觉、成熟地实现了《低俗小说》的结构感,其中每篇的叙述者不同,叙事风格也大相径庭,一篇的主人公可能作为配角在另一篇中出现,最后将敖德萨犹太黑帮的男男女女、连同其兴衰覆灭尽收眼底。《敖德萨故事》和《低俗小说》的惊人相似之处不止是它那滔滔不绝、亦庄亦谐的都市语言,那让人血脉喷张而又忍俊不禁的暴力场面,还在于它竟然具有所谓“后现代”的叙事语调――充满解构、反讽和调侃。
《敖德萨故事》就是这样一本超前于时代的奇书,它翻译成汉语仅约45000字,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可其博大和庞杂却远非中篇小说可比,而这个篇幅恰是一部电影剧本的长度。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们才真正了解《敖德萨故事》的神妙之处?其中诸多原因却能在中国奇书《红楼梦》的流传命运找到共鸣。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当年基本完成了一百零八回《红楼梦》,但后二十八回被人肢解。高鄂补成的一百二十回由皇家出资印行,其伪续四十回之孽种流传至今。《红楼梦》原旨在写兴衰际遇,但高鄂的篡改使其从人情小说变为爱情小说。鲁迅先生早就指出应复原真本《红楼梦》。近年来,这些观点因刘心武先生的努力而广为人知:即便无法找回遗失的二十八回,也可通过前文的伏笔勾勒出它大致的轮廓。
《敖德萨故事》竟然也经历了与《红楼梦》类似的命运,它虽基本完成但从未按照巴别尔的构想完整发表过,其最后一篇几乎失传。
巴别尔最早发表敖德萨故事是在1921年。但在1931年《敖德萨故事》第一次结集出版时,只收入了4篇故事,所讲是敖德萨犹太黑帮五彩斑斓的传奇经历,而且文风明丽,以至于尼采的徒子徒孙们惯于在这几篇小说中守株待兔,从中发掘出巴别尔赞美暴力的铁证。实际上,敖德萨故事不但讲了犹太黑帮的“兴”而且讲了“衰”。至该系列中非常重要的一篇:《养老院的末日》,顾名思义,文风已然大变,但此作直到1932年才作为独立的故事发表,还似与敖德萨犹太黑帮无直接关系。该系列还有最后一篇:《弗罗伊姆・格拉奇》,在巴别尔生前从未发表,直到1963年手稿才在纽约面世并发表。但各种版本的巴别尔文集只将1931年版的4篇敖德萨故事编排在一起,而其他本也属于这组故事的则和巴别尔也以敖德萨为背景的童年故事乱放在一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不妨再回到《红楼梦》。据周汝昌等先生考证,《红楼梦》最后二十八回之所以被肢解,因为它详尽地揭露了宫廷政治斗争怎样导致贾府被彻底抄灭这些黑幕。《敖德萨故事》全本的近乎失传与此竟然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巴别尔为什么要写犹太黑帮?因为在整个欧洲历史上,从纪元以后,犹太人就没有逃脱被屠杀、被驱逐、被歧视的命运。只有在敖德萨,终于出现了犹太复国主义和以暴易暴的犹太民族主义思想。巴别尔从小崇拜的犹太黑帮,实际上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和敖德萨的私生子,平时欺行霸市,但在屠犹发生时,却敢于组织犹太人以暴抗暴。
1931年版《敖德萨故事》中的犹太黑帮正值盛年,上文提到的别尼亚・克里克独霸一方,是闻名东欧的犹太地下政府的“国王”,连沙皇的警察都让他三分。在电影《别尼亚・克里克》中,巴别尔写到了他的归宿。他在俄国内战中加入了布尔什维克,最后却被出卖暗杀。《敖德萨故事》的最后一篇《弗罗伊姆・格拉奇》讲的就是新政权怎样彻底剿灭了敖德萨犹太黑帮。这是巴别尔生前不可能发表此作的原因,也是为什么电影《别尼亚・克里克》会遭查禁。
但由于1931年版《敖德萨故事》先入为主的影响,巴别尔的原意一直被遮蔽。只当这8篇故事终于被放在一起的时候,读者才突然醒悟:1921年,26岁的巴别尔为什么会写《敖德萨故事》,他为什么浓墨重彩地铺叙敖德萨犹太黑帮烈火烹油的过去。
至此,再比较《敖德萨故事》和《低俗小说》,两者虽都具有强烈的游戏色彩,但与巴别尔相比,昆廷仿佛是一个绝顶聪明、参透人世但拒绝长大的少年,而巴别尔则是个悲天悯人、通晓一切却不时流露出顽皮的巨人。
实际上,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是写给敖德萨的一曲挽歌,是歌颂和悼念当年那些敢于拿起武器反抗俄国屠犹分子的犹太英雄和硬汉们。
《红楼梦》一书的命运和曹雪芹的身世一样悲凉,它问世二百多年,但其后二十八回却仍然下落不明,主要人物的命运至今未决。《敖德萨故事》也类似,能解其真味的虽大有人在,但因为阴错阳差竟迟迟未能完整面世。2007年初,以色列学者、巴别尔研究家西哈尔教授曾不远万里来中国参加巴别尔国际研讨会暨《敖德萨故事》的发布活动。笔者才得知,为什么他编辑出版的巴别尔文集的英译本,虽也有《敖德萨故事》,但没能收录《弗罗伊姆・格拉奇》的原因。因为这篇故事是巴别尔长女娜塔莉娅于1963年发现并出版的。娜塔莉娅虽已于2005年去世,但西哈尔教授没有从她那里得到许可,至今版权仍没有过期。而在她亲自编辑的2001年美国诺顿版《巴别尔全集》英文本中,《敖德萨故事》这8个故事才第一次被集中在一起,但编排的次序却不符合兴衰的线索,故事整体仍让人感到错乱。直到2007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插图本《敖德萨故事》中,经巴别尔长女许可,不但收入了这8篇敖德萨故事,而且其编排顺序有史以来第一次实现了巴别尔的原初构想。这真是中国读者的福气和缘分。
本篇题目是为了纪念巴别尔在中国的第一个推介者――鲁迅先生及其名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敖德萨故事》,(俄)伊萨克・巴别尔著,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