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模仿可以说是文化交流中司空见惯的现象,但是,像日本人那样钟爱文化仿制品的民族似乎并不多见。在日本,中国某一部古典名著名声大噪之后,它的名字就会成为一块牌子,就有作家以它的名字来包装自己的作品。有些中国文学经典,在日本不但有一个据以重写的作品系列,而且还有一个冒名的作品群。
在日本
《倭论语》在书里塞进了日本神道教的内容,所谓“神喻天启”之类,正是所谓“国学”(即日本学问)为了抵制削弱外来的儒佛影响而必须挥舞的剑器。对此,佛教也不甘沉默,好在《论语》的牌子你能借,我也能借,于是一个叫释智洞的人,就将搜罗作法事等聚众时候说教的言论编为一书,取名叫《劝化论语》,告诉人按照佛教该如何活法。
《倭论语》和《劝化论语》都重在教人做人,也算是和孔子的教育家情怀多少沾边。但是,像1820年刊行的何丸所作的《俳论语》这样的书,专门举出俳句,加以批评,实际上是研究松尾芭蕉俳谐的专家写的俳句入门书,也冠以《俳论语》之名,就说明《论语》的招牌,不光挂在道德教化的总店门上,也能挂在各种教育的专门店门上。
江户时代以《论语》为名的书不胜枚举,不少与孔子之教不搭界。除了有些含有教育内容外,大都不过是以《论语》之名作吸引人眼球用。《论语》变成了一层包装纸,让人借以兜售别样货色。圣人名声越高,冒牌的《论语》越多,好在圣人的子孙都在大海西边,不用担心他们跑过来提一番抗议。
其实,不仅孔子和《论语》遭受过这样的不测,像《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中国名著,都会在日本遇见假李逵。这些假李逵,和借用其名而写作的模仿之作还有些不同。那些模仿之作,往往被称为“翻案”,或者模仿原著的部分情节,或者将原著的故事变成日本故事,总之还是和原著有些亲戚关系。它们在文学交流中,时有引进新技法、新构思的功用。而这些假李逵,徒有原著其名,与原著毫不相干,对于扩大原著影响并没有什么积极作用,有时反而会促成对原著印象的误解。
江户时代,以《水浒传》为名的书,最少不下十多种。这些书,其实与《水浒传》的关系,大不相同。有些是掩其名求其实者,即不以《水浒传》为名,却大量吸收了《水浒传》的技法,如《湘中八雄传》、《南总里见八犬传》、《高尾船字文》、《伊吕波醉故传》等。它们是创造《水浒传》声誉的“无名英雄”。有些则是既借其名又取其实者,如《女水浒传》、《本朝水浒传》、《日本水浒传》、《倾城水浒传》等都是模仿《水浒传》来编日本故事。它们是“无名英雄”创造果实的享受者,也是扩大《水浒传》声誉的“群体功臣”。继之出现的才是我们所说的以《水浒传》之名作包装纸,卖毫不相干货色的。这时,《水浒传》已经“功成名就”,最容易让人盗名窃誉。这样的盗名书之多,可以编成“报菜名”那样的相声来演:《天明水浒传》、《天保水浒传》、《天满水浒传》、《嘉永水浒传》等等。这些书,吸收《水浒传》技法并不明显,有些作者是否好好读过《水浒传》都值得怀疑。
中国另一部名著《西游记》的日本版,也能找到名不副实的作品。在有了《通俗西游记》、《绘本西游记》这些译本之后,引起了一般文人对《西游记》的兴趣,“戏作文学”也开始瞄准《西游记》的名声。1791年成书的《四谷西游记》写的是游客三人游江户新宿的故事,内容与《西游记》无关,只不过借用《西游记》的熟名字以广其传。不过,根据《西游记》部分内容改编的偶人剧《五天竺》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直到20世纪20年代都多次上演,可以说名不同而实有同。20世纪初,三世河竹新七所作歌舞伎《通俗西游记》,演出了西梁女国、盘丝洞、百眼魔王的故事,还算得上《西游记》的重写。至于现代几种将唐僧写成女性的《西游记》,人物关系和性格特征都与中国小说大相径庭,实在是徒有《西游记》之名,还是列入“冒牌文学”之列为好。
另一部古典名著《三国演义》的重写,虽然在江户时代便有一些,但那些离谱的重写,还是出现在当代,有些处于重写与冒牌之间。1999年市川猿之助演出了所谓“超歌舞伎”《新・三国志》,该剧在东京、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各大城市巡回演出,盛况空前。剧中刘备变成了女性,倾心于关羽。原来剧名就叫《三国志》,因同台演出的中国京剧演员实在不能接受,才在前冠一“新”字。
可以预料,今后中国古典文学经典在日本重写的历史,不仅不会结束,而且它们还可能有更多的“冒牌文学”冒出来。在它们被编成今天少男少女迷恋的漫画、电子游戏、网络文学等的时候,其中的人物早已与罗贯中、施耐庵们笔下的人物少有共性。不仅“神”不似,而且“形”亦改。江户时代画本中的曹、刘、关、张辈,无一与日本武士一般神态(像著名画家葛饰北斋画的《三国》、《水浒》人物,无不长着歌舞伎脸谱似的吊眉扁鼻,挺着一个圆鼓鼓的相扑选手似的大肚子),而今天漫画、游戏中的他们,又大都长着隆鼻深目的西方“酷”男的脸蛋儿,个头修长如模特儿。大众文化迎合流行审美情趣的结果,就让经典一次次被迫改头换面。
历史上和今天的通俗作家和画家对于中国经典的改编或改篡,对他们个人来说,完全是兴趣至上,随心所欲,少有顾忌;对于欣赏者来说,更是随波逐流,唯知好玩,无关考证。这和抱有忠实原作、尊重遗产态度的一些中国改编者,是完全不同的。那些重写或冒名之作,虽顶着中国经典的名字,却完全是江户町人社会和现代娱乐文化的产儿,已和原作少有干系,利利索索把它们当作日本文学、日本文化来读解,是最恰当的办法。
今天,就是那些还有孙悟空师徒登场的《西游记》,看来属于对《西游记》的重写,而实际上却已是貌似而神异。中国人很难看懂、更难接受最近版本的电视剧《西游记》,不仅是因为它把三藏变成了女性,更是因为它表现的是现代日本人的社会焦虑,孙大圣的除妖故事也只不过是包在外边的一层纸。例如,剧中写三藏师徒到达了一个“孩儿国”,国中只有未成年人当家,而他们的父辈却全被囚禁起来。这个故事的背后,是日本普遍存在的两代人难以沟通、家庭解体的困境。至于生活在日本的人,从他们新编《水浒传》里读出日本经济改革梦想的暗喻,从他们新编《三国演义》里读出企业间多重竞争取胜的智慧,就更是不在其中就品不出个中滋味。这些重写和冒牌之作层出不穷,正是因为原作是一张特别好用的包装纸,作家们能够用它们包装各式应时而造的新货。
对于外来经典的重写和“冒牌”,也是比较文学中很有意思的话题。还有一种“假冒”,那就是不借其字而借其音。例如在一些城市里,可以见到挂着“醉虎传”招牌的酒馆,看起来跟文学经典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它的读音是suikoden,和日语中的“水浒传”谐音,熟悉《水浒传》的人一看就会生出很多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