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夜耕》(中国文联出版社)是从30多年来我写的一些散文、随笔、读书札记中选辑出来的,其中绝大部分已在报刊上发表过。今天重新读来,就像久别的稚子回到身旁,倍感亲切,不禁感慨系之。我的心思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眼前的书稿,神游于遥远的过去和与文章无关的一些其他事情……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常常想起种地的事,想着每年把地翻熟,一粒粒播上种子,春天长出一根根嫩绿的幼苗,秋天收获一石石粮食,看到自己的劳动果实如此丰盈,那是何等的喜悦啊!于是他常常闷闷不乐,望着书本发呆。实在烦闷得不行,他就努力去读书,然后再把自己的心得写下来,如此一天又一天。有一天他翻着自己写的一本本读书笔记,突然闪现一个念头,读书、思考、写作和种田的道理不是一样吗,这就像耕地、播种、锄草、收获,他顿悟了。
于是他不再烦恼,便把自己的心思和精力放在读书、思考和写作上,当他在啃着一大本一大本的书籍的时候,就像在田里翻耕着大块大块的土地,书中的智慧就像泥土的芳香使他陶醉,读熟了的书就像耕熟了的地一样使他惬意。他完全把耕田的经验放在做学问上,他知道只有精耕细作,才能有好的收成。
这就是我写作的原由和方法,也许,别人写作是出于使命感或什么天才的激情和灵感,这我不反对,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但对我来说,写作确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延续,一种原始生活方式的新的实现形式。我只有在不断地读书,不断地写作着,心里才觉得踏实,心情才感到快慰,不然会惶惶然而不安,就像一个农民不种田时的不安而无所适从一样。同样,写作也给了我快乐、充实,使我的心灵得到慰藉。当手中的笔在纸上留下一行行蓝色的文字的时候,犹如犁锄走过一行行田垄,使我觉得没有虚度人生。
难道这就算真的不是虚度人生了吗?我在住笔稍憩的片刻,常常独步室外,抬起头来思考这个问题。望着满天星斗的苍穹,我感到天宇是多么的深不可测,而人类又是多么的渺小,于是我感到无奈的茫然。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可能不是一个答案,也可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这个世界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自古以来就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埋头苦干的人。有的人春风得意,有的人时乖命蹇,命运的不公正是正常的,公正才是偶然的。人们崇拜英雄,崇拜领袖,崇拜名人,并把他们奉为人生的楷模。项羽见秦皇驾,委然长叹曰:大丈夫当如是也。舞台上的明星令年青的追星族趋之若鹜,“讲坛”上的各种“大师”们倾倒莘莘学子。而那在田野上辛勤耕耘的牛,给了我们大米白面,却还常常遭受鞭笞;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给了我们锦衣玉食,却忍受着贫困甚至饥饿的煎熬,可又有谁能想起他们,又有谁尊重他们的劳动呢?世事越想越复杂,不知其所以然也!
小时候,已记不清楚在哪里读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善良的人经常做好事,但是却得不到好报,多年来仍然默默无闻、一贫如洗,而那些经常作恶多端的人却得到了财富万贯,位至公卿。这个人很不服气,于是他就去找上帝说理,他给上帝一件件陈述了他所做的各种好事,然后希望讨个公道,得到上帝的奖赏。上帝听完他的话后,沉默良久,然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让你做一个好人,这就是对你最大的奖赏。这个故事经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给了我坚定良知的信心和勇气。是啊,并不是人人都能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有信念的人应该削尽浮华,追求更高的境界。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中国也有句古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其实对于一个真正的谋道者来说,耕耘本身就是收获。正如惩罚本身就是一种奖赏一样。有一个关于西西弗的神话:说的是西西弗因为泄露了天神的秘密来帮助河神,而被宙斯处罚。当时人类因为找不到水源而受苦,于是西西弗帮助河神,让河神告诉人类水源所在。西西弗使人类得以存活下去,自己却必须接受天神宙斯的惩罚。宙斯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是石头只要被推到山顶,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西西弗只好重新走下山来又把巨石推上山顶,如此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宙斯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望的苦役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许多人会认为,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个荒谬的英雄,是因为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因为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翁是有意识的,是自愿下地狱的,正应了那句名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西西弗推石上山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西西弗是诸神中的无产者,这个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认为,顺乎命运就是幸福。因此,他经常不知不觉首先屈从命运。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遂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管计东西。”人生苦短,命途多舛。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就像西西弗一样在没有结果、没有回报中终其一生。西西弗看到被自己双手推到山顶的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去,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于是又向山下走去一样,许多人都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悲剧的命运,有的也许知道,但也甘于命运。就像西西弗总是把巨石推上山巅后自觉地毫不犹豫地又走下山去一样。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如果一个人能从命运中体验到悲剧的意义,并从悲剧中得到快乐,那他也就等于掌握了命运。
陈寅恪先生在为他的老师王国维撰写的碑铭中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不单是写出了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理解,也是寅恪先生对自己胸臆的直抒,道出了作为中华文化的托命之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神圣使命和古道热肠,道出了历经沧桑、“虽百死其犹未悔”的中国知识分子“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高尚气节和情操。每一个当今的中华儿女都应该具有这样的风骨,它是真正的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