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两朝戏曲史向称难治,盖因文本罕觏,史料猥杂,市语乡谈,不易索解,多令学人望而却步。自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出,学界始渐留意中国戏曲之源流递嬗,其研究宋金杂剧院本颇有成就者,当推胡忌之《宋金杂剧考》、冯沅君之《古剧说汇》与李啸仓《宋元伎艺杂考》,他如周贻白、赵景深等亦与有力焉。然以开创之初
近读薛瑞兆所著《宋金戏剧史稿》(三联书店2005年版,以下简称《史稿》),喜其议论条畅,考证翔实,深湛精微,多有前人不曾涉及之新材料、新见解,洵为近年来戏曲史研究扛鼎之作。
《史稿》视野开阔,理路条贯。既有对戏曲发展史的纵向观照,又有对宋、辽、金、元四朝社会文化的横向统摄,且能兼顾世界戏剧流变分合的走向。作者在综合考察各种戏曲起源说的基础上,提出“戏曲是运用角色行当在一个完整的故事里摹拟人的生活,以程式化的综合艺术手段表达思想感情,使美的东西得以体现,从而引起人们对美的追求”。这一对戏曲概念内涵的界定或许还有可商榷之处,无庸置疑的是,较之王国维“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宋元戏曲史》四“宋之乐曲”)的认识,显然更具科学性。角色行当、程式化的综合艺术手段与完整的故事摹拟,是作者在深研中国戏曲史与戏曲文献基础上提出的构成戏曲的要素,《史稿》的理论表述也正是在这一框架下渐次展开,大量的微观考证都是在戏曲文化史的宏观视野下完成。宋金杂剧院本角色、演出、剧本名目、内涵,各个细部原委的彰显,为全书的理论建构提供了坚实依据,从而使整部著作呈现出沉实厚重的风格。
《史稿》家法谨严,功力深厚。《史稿》作者1979年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华粹深、宁宗一、朱一玄三教授攻读硕士研究生;1985年,又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从王季思教授、黄天冀教授攻读博士研究生。1987年,获博士学位。《史稿》的基础即是当年的博士论文。从论文写就通过答辩,到定稿付梓,其间经历了18年之久,这在全国数万博士论文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据我所知,当前的文史类博士论文,通过答辩后,大抵稍事修订,即联络相关出版社,由撰者交付相应的书号费,遂能排印成书,而后以此评职称,申项目,所谓先施后取,皆大欢喜。惟出版社对论文的学术质量并无严肃把关,是以鱼龙混杂,精粗难辨。纵有一二妍者,亦往往被众多媸者所掩。《史稿》作者自云:“一九八七年,曾应某出版社之约,作过一次修订。由于自己不甚满意,又缺乏继续深入研究的时间与条件,一晃几年过去了。”因对自己的著作不甚满意而婉拒出版社之约,这在今日学界许多人看来不免迂执,然而,也正是这点迂执,才使《史稿》在学术价值上有别于时下大量游谈无根、捉襟见肘的“博士论文”。
《史稿》给人的阅读感受是不尚虚华,言必有据。对宋金戏曲的所有细部都有详尽考证,而且资料翔实,冥搜赜攘。如对宋代杂剧“段”的考据,从《夷坚志》支乙卷四引文证实“段”为宋杂剧数量单位,复引《青楼集》佐证“元代也沿用此称”。以下引《宋史・乐志》、《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论析宋杂剧演出次第,条理井然,论证详明。又如对宋杂剧角色“净”的考释,博引广征,自唐、宋、金、元笔记稗乘,《全唐诗》、《全唐文》、《全元戏曲》、《全元散曲》,直至清人《通俗编》,不下20种,且以地下之文物与地上之文献相互印证,兼采时人最新研究成果,颇得王国维氏“二重证据法”之要。故其对“净”色特征之概括,亦颇具说服力,即:“一是面涂黑”;“二是舞步趋跄”;“三是打口哨、做嘴脸”;“四是手持麻鞭”。可以说,书中处处体现出作者坚实的文献功底与严谨务实的学风,亦彰显出“中山”与“南开”两所名校崇实尚质的师承学养。
《史稿》思致绵密,厚积薄发。古人治学,未通读全书,例不妄引其文。清儒犹重此道,盖恐断章取义,唐突古人。时下学人著述,急功近利者多,往往因题设事,利用电子版图书,搜检所需,便利快捷,一检即得。惜未窥全牛,即下斧斤,往往支离断烂,歪曲原意。《史稿》引书不下200种,皆能细读详究,浸淫深入,故每能于习见之文献中发见人所忽略之重要材料。如作者在对现存元剧文本进行仔细甄别研究的基础上,发掘出大量带有金代院本演出形态的实例(见《史稿》第八章,三、金院本名目),即颇有说服力地印证了作者关于“金院本已是综合表演艺术,不止说白与科范,还有‘曲’的因素”(183页)的论断。而这一论断,又是植根于作者对于金、元戏曲文化紧密衔接关系的洞察。由于论据充分,资料翔实,故一经提出,即卓然特立,足备一家。
综上所述,我以为《史稿》既为中国戏曲史的重建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其所表现的朴实学风亦足为士范。
《史稿》尚有不足:一是校对问题,35页脚注⑧“元陶宗义”。“义”为“仪”字之讹;291页脚注①“徐君沁”,应作“徐沁君”。47页“同窗康保成”以下37字误入引文。二是应列引用或参考书目,以便学人披阅赅览。三是255页“登第者称进士,未第者称秀才”。此说不够严密,中乡试者亦可称登第,而会试落第者为举人、贡士,非秀才也。四是《金瓶梅词话》中有数处演出院本实录,生动可感。虽时代较晚,而一脉相承,要亦可资为金院本之佐证。此言不敢必是,仅供瑞兆先生参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