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蒙斯堡的九头怪蛇,巨大的利维坦,大毒蛇,丑恶的怪物和不列颠野兽,可憎学说的传播者,疯子智慧的发布者,不虔诚的死亡的号召者和拥护者,物质性上帝的乏味崇拜者,旧异端的邪恶的革新者,荒唐无耻的弄虚作假的
这段话大概让今天网络上的口水战者都会自叹弗如,但它的作者不是没有教养的村野莽夫,而是17世纪的一位英国绅士,可见知识分子在论辩中搞人身攻击一向代不乏人。如此密集的毒箭并非射向什么罪不可赦的恶徒,它的目标只是一位闲居乡间的老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时隔将近四个世纪,霍布斯在今天依旧是一位极富争议性的人物,各种对立的理论都从他的著作中吸取思想资源,由此也足见其思想的复杂性。虽说不可简单地认为思想与人生经历若合符节,但了解思想家生平对理解其思想有所助益却是无可否认的。为此,应当感谢马蒂尼奇为我们带来这本传记。
毫无疑问,霍布斯为许多现代人所痛恨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是绝对君主制的拥护者。在民主话语独步全球的今天,这就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然而,在霍布斯的时代,随着教会的分裂和查理一世人头的落地,人已经不再有所敬畏,传统信仰的精神世界分崩离析,世俗世界则处于动荡与战乱之中。如果没有一种强大而绝对的力量来整合一切,烂摊子似乎很难收拾。如何让无所敬畏的人接受统治,这就是霍布斯所要面对的问题。如传统自然法那样诉诸绝对的法则能够有效吗?面对暴乱、弑君,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霍布斯显然缺乏信心。他需要另起炉灶,寻找新的基础。出于对人性的考察,或许也源于自身的体验,霍布斯将恐惧放在思想的焦点上。一言以蔽之,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为避免自然状态下“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理性的人建立盟约接受主权者的统治。虽然霍布斯最终得出了专制主义的结论,但其论证方式却为现代民主的权利学说开辟了道路。罗伯特・菲尔麦――作为洛克《政府论》上篇的批评对象而为人熟知的君主制辩护者――本应与霍布斯立于同一战壕中,却最先敏锐地看到了霍布斯思想中的民主主义成分。菲尔麦写道:“我在表扬他(霍布斯)的理论的上层建筑,却不喜欢其下的基石。”较许多挪用霍布斯的思想基石,却视其为暴君辩护者的人,菲尔麦要诚实得多。
列奥・施特劳斯认为霍布斯以自我保全的自然权利替换了自然正当,导致现代政治哲学丧失了外在的永恒法则,而将基础建立在人的主观诉求之上。我们可以说霍布斯造成了扭曲传统自然法概念的理论后果,但绝不能以现实后果苛责于霍布斯。在经历一系列文化、社会变迁,尤其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洗礼之后,古典文化虽被重新发现,但已是旧貌换新颜,教会的分裂更使神权与世俗权力的关系复杂化,加之近代社会的种种新矛盾,迫使霍布斯寻找新的方向。即便霍布斯为君主制辩护,我们也不该忘记他是一位基督徒。作为国家主权者的君主依旧处于上帝的主权之下,于他是不言自明的。遗憾的是,霍布斯抽空了上帝与个人之间的一切永恒道德法则,与另一位托马斯彻底决裂――在霍布斯这里,神圣启示下没有为托马斯・阿奎那的自然神学留下任何余地。而对上帝本质之不可言说的观念,使作为唯名论者的霍布斯在弃绝普遍性概念之后,返而求诸个人,以严密的逻辑推演出绝对君主制。就逻辑一致性而言,霍布斯比前后矛盾的洛克要有力得多。
恐惧、死亡之类词语是霍布斯构建新的政治哲学时打下的第一根桩,个人的道德态度以及对人性的基本认识确定了霍布斯思考的起点。恐惧感与霍布斯如影随形,而为了逃避死亡,霍布斯又不得不奔徙于英伦与欧陆之间,虽然死亡未必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么迫近。甚至小托马斯尚在母腹中时,恐惧就影响了他,出于对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恐惧,霍布斯的母亲早产。在晚年写的诗体自传中,霍布斯写道:“我母亲那时惊恐万状,所以生下了孪生子――我自己和恐惧。”霍布斯曾视死亡为人类最大的敌人,以暴力下的死亡作为自然状态中人类的悲惨结局,一生中又时刻保持着对时势的高度警觉,以免受死亡的威胁。然而,如马蒂尼奇所言,垂暮之年的霍布斯“终于明白,对于任何时代的任何人来说,死亡并非最大的敌人。”乡间的老哲学家平静地写道:“死神站在我面前,说,‘不要害怕’。”此时垂垂老矣的他是否对自己理论的前设产生过一丝怀疑呢?
霍布斯一生中承受了无数的攻击,以致英国国王称其为“一头受辱的大熊”。他在屡遭折辱时,能够无所畏惧,勇于应战,恐惧感亦属驱动力之一,如若改称他为“一头恐惧的大熊”亦不为过。几个世纪之后,霍布斯因其开创性的思想名垂千古,与其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则被历史无情地抹去,当初反对霍布斯的人中亦不乏智者,并非惟独霍布斯有着特出的智慧,即便他自己也想不到其思想将意味着什么。或许,可以将马蒂尼奇评述科学探索的一段话稍作改写来说明:要提出有创新、生命力强的理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在某一时代,就某个问题,不同的哲学家会提出不同的解释,那些提出的解释碰巧影响深远的人被后人誉为天才,而那些同样杰出的哲学家则很快被人淡忘。霍布斯属于那些碰巧对后世造成重大理论转折的人。哲学的伟大也有部分“运气”的因素。
《霍布斯传》,【美】A.P.马蒂尼奇著,陈玉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