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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先生之书画

2007-08-0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许江 我有话说

这是一幅令人感到亲切的长者的脸庞。老人天生是一尊塑像,骨格清朗,神气冲淡,浑圆的镜片将岁月的影调投在丘峦一般的面颊上。皱纹如沟壑,耕埋不尽的经历和往昔。九十多年的沧桑只把世事和人情看淡。往事的稠寥,复归于一例相看的平和。在老者特有的安详中含着些许倦意。透过镜片,一双微凝的目光正盯着你。那目光

如风,拂过你的人和周遭的景致,用一种如眺的凝远,给出一份饱览丛山的距离。有时这目光浅浅地送来,却又穿透你,弥散而为统览万象的广袤。而你在这广袤之中,也变得飘游起来,广大而悠远起来。那目光又有一种独特的温润,在把你和你所处的风景变成溪山的同时,让你的心领受这温润的呼唤。老者的嘴微抿,那长须巍巍颤颤,守着一份释然和缄默,仿佛要将一切发问,只通过双目来表达。因此这目光中又注入一份微微的歉意,一份洞明一切的宽厚,一份睿智者与颐寿者所特有的从容和谦逊。

这正是那幅1953年洪世清先生为黄宾虹先生的留影。这大概是宾虹先生最为传神的肖像。这肖像在吾辈的脑海中盘桓,与中国近代画史、中国绘画内涵丰褒的理念缠绕在一起,形成某种召唤,某种精神家园的召唤。山东美术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联手出版的《黄宾虹全集》十卷,洋洋洒洒,蔚为大观。扉页上正是这幅肖像,这尊近现代民族艺术历史天空之上的神圣而永恒的面庞。画集汇集了宾虹先生各个时期的绘画、书法作品三千余种,展示了一代山水大师毕生求索的艺术风貌。全集卷首设序言与总论,每分卷均有导语,准确而生动地论述了宾虹先生的画学思想、人格精神及其丰沛的艺术实践,把我们导向一个延续千年的精神谱系,以及这个谱系临对时代危机的坚守和当时代的最伟大的传扬。第十卷的年谱,记录周密,史料翔实,真切地构画出一颗伟大心灵的漫漫长路,读毕令人久难平静。

宾虹先生是一位画家,又是一位学者,绘画是他运思和用心的方法。“画山水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宾虹先生毕其一生所努力的就是要追“古人法意之根柢”(潘天寿《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而让造化的运转和生命的安顿交汇于心灵,发显于笔端。这是绘画的大问题,也是中国文化的元问题。宾虹先生始终在追寻自然山水,北至燕赵,南至闽粤,西至川蜀,又江浙名山,无不遍其足迹。宾虹先生以古稀之年一棹入蜀,真山真水在多大程度上开启了他的性灵呢?“青城坐雨”、“瞿塘夜游”,这些近代美术史上的公案至今还在为我们证悟山水的造化之力。“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在1933年的那个早春,70岁的宾虹先生雨中坐望烟雨青城。他看到什么?他一定看到了雨打墙头、水色纵横、满目淋漓的全程,他也一定看到了青城峰峦、云烟飞动的情势,但他真正看到的是那淋漓飞动中北宋绘画的神韵,那“宋画多晦冥”的山水面目。那大自然活泼泼的生命,如大雨滂沱,摇荡弥漫而为“生气远出”的意象,画家的生命亦陶然醉酡,与自然生命浩然同流。宾虹先生真正被开启的是一种深蕴在北宋全景山水绘画之中,同时又潜匿在他自己的本性之中的品质,一种笔墨攒簇、层层积染却又淋漓滂沱、纯然天成的“浑”意。自然山水将其深邃、含藏、自化自足的神态,将其“浑”之本身,灌注入画家之身。宾虹先生在发现自然造化的同时,也感悟到了宋代绘画中那伟大的、令人莫测的内质。造化与古人相交叠,这是一场雨,这是一则神喻,这是一个天机发露。此时此刻,宾虹先生徜徉于自然怀抱,领受天机勃发的指点,体味浑境生发的意味。

川蜀之游,宾虹先生猝然与景相遇。那景可望,但要置于眉睫之前,颇不易。宾虹先生一生笔耕不辍,几乎无一日停笔,写生稿数以万计。《黄宾虹全集》卷六集辑先生仿古画稿与写生画稿,足见先生师古人与师造化的双向用功。在仿古画稿中,追问古人的胸襟和情趣;在写生画稿中,追寻自然精神的生机生意。如此用功,意在体道,体悟人心与自然生命妙合之道。王弼《老子指略》云:“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然则,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至。”目击可图,山川中的可见之象为第一象。“造化的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这不为常人所见的象外之象,是一种人格风神,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司空图《诗品・实境》中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宾虹先生向有宵夜启户、独望夜山的喜好。在游雁荡时,先生尝夜巡迟归,众人寻他之时,他正返观月下诸峰。联想宾虹先生的瞿塘夜游,那“月移壁”所揭示的正是象外之象的道理。那峰峦相障,层层叠影。有影深处,有积白点,那深与白随月而移,构画出峰峦的情态风姿。夜山之浑,由此得出理路层次。那月影影绰绰,浑圆积晕,如此笔墨攒簇,正可层层深厚。于是,那“墨色淋漓”的意趣,那中华文化独具的隽远意境,蓦然生发于月光之下,显象于与山川同醉的不凡心胸。宾虹先生承受古人与造化的启示,终其一生的山水游履,却在某一瞬间,“遇之自天”,顿悟“黑密厚重”的天趣。这泠然生发的一切,这山川,这机趣,正是为“一己陶胸次”(刘熙载《艺概・书概》)。

“墨团团里黑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宾虹先生重笔墨自身的神韵,其用笔倡书法之力。全集卷九是书法篇,展示先生的书法世界。那原不是一般书家的书法,篆书见出文字学者的功力,行草则披露一代学者画家的胸次,发显文书合一的高风绝尘。宾虹先生在墨色之上最为讲究。在卷十的镇尾,我们欣喜地读到傅雷先生于1943年所写的《观画答客问》和潘天寿先生的《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潘先生于文中赞曰:“然画事中,用墨每难于笔,尤难以层层积累,先生于此,特有独创,五彩六墨,错杂并施,心应手,手应笔,笔应纸,从三五次至数十次,出于米襄阳、董叔达诸大家墨法之外。……绘事更深入于实中运虚,虚中运实,平中运奇,奇中运平之章法,以浓墨破淡,以淡墨破浓,写其游历之晓山、晚山、夜山与雨后初晴之阴山,每使满纸乌墨如旧拓《三老碑》版,不堪向迩。然远视之,则峰峦阴翳,林木蓊郁,淋漓磅礴,绚烂纷披,层次分明,万象毕现,只觉青翠与遥天相接,水光与云气交辉,杳然深远,无所抵止。”傅雷先生的自问答,纵论中国绘画的关键,阐发对于宾虹山水的真知灼见,指出师法造化,修养人格,“然后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多少年过去,如此洞见,依然发人深省。

1952年秋,宾虹先生患目疾,视力骤退,几至失明,至1953年6月治愈。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宾虹先生藉以非凡的笔墨功力和贮存胸中的万千丘壑,摸索着画出了许多几近天籁之作。那一笔一笔全然从描绘中挣脱出来,简化而为意点的决然挥洒,一如骑马跨蹬,不黏不脱,不即不离。忽而秉着手势,攒簇成团;忽而就着笔意,率性铺展。依着那一生世的胸壑,九十老者的盲笔于朦朦胧胧中自得生脱,墨色臻入神色,尽显浑然天象。近看似树非树,似山非山;远观回环相抱,风神天然。宾虹先生不是秉笔而是用心来挥写这纯然的胸中丘壑。欧阳修在《鉴画》中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这千古难画难形者,却在九十高龄的几近盲视者的画中呈现。此时的宾虹先生不为山水,不为丘壑,只为“真写胸中天”,这段几近神话的经历造就了宾虹先生高龄生涯最后两年的奇峰,也铸成了中国山水画由此臻入天人合一的高境。

1947年,宾虹先生应我院之聘,欣然赴西湖之畔研学。在欢迎茶会上,他作了《国画之民学》的讲演。在讲演中,宾虹先生指出君学与民学之分:君学为君王服务,民学则是平民自由学习和发挥的学问。民学创造中华文化最辉煌的一页。先生旁征博引,证明国画中的民学精神及在当时这种民学整理的单薄。宾虹先生认为民学“重在精神,在于发挥自己”。中国文化艺术的形成和发展承赖于民学的开拓。宾虹先生的这些观点久被遗忘,今日读来,备受教诲。先生提倡“保存国粹,创造新学”,并为之终身奋斗。先生仙逝之后,依他所嘱,他的四千多件书画作品、一千多件古今名画、近九百方古印、八百件古印拓片、一木箱手写杂稿等等,尽数捐献给国家。想来先生认为他的艺术是“民学”,应当交给国家,归回百姓大众的。但半世纪过去,他的捐赠大多尤深藏内馆,极少与大众见面。此次全集出版,当是这份旷世宝藏复归“民学”的诚意之举。先生若在天有灵,那双“生气远出”的双眼,定然慈祥而温厚地俯望着,一如他曾经俯望着山川和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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