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间隙的普契尼
图兰朵海报
在创作出了《曼侬・莱斯科》(1893)、《波西米亚人》(1896)、《托斯卡》(1900)、《蝴蝶夫人》(1904)和《西部女郎》(1910)这些杰出的作品之后,越是成功,就越是使它们的作者,意大利歌剧作曲家贾科莫・普契尼(Puccini,1858-1924)感到“创作一部歌剧之难”。显然,普契尼的意思并不是说写一部任何什么歌剧就有多么困难,而是指创造性创作的困难,超越的困难。不过,就在他为此而苦恼的时候,一个新奇的名字挽救了他。
1920年,大概是3月中的一天,普契尼与两位脚本作者――朱塞普・阿达米(Giuseppe Adami,1878-1946)和雷纳托・西莫尼(Renato Simoni,1875-1952)在米兰的一家饭店用午餐的时候,西莫尼,这位知识广博、又在中国待过多年的中国问题专家对他说起一个神奇的词:“图兰朵”(Turandot)。
“图兰朵”,这是拉克罗瓦翻译成法语的波斯童话故事里的中国冷面公主的名字。
弗朗索瓦・珀蒂・德・拉克罗瓦(Francois Petisdela Croix,1653-1713)是法国宫廷一位阿拉伯语口译译员的儿子,早年曾被路易十四国王的财政总监让-巴蒂斯特・柯尔贝尔(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派往东方。在叙利亚、波斯和土耳其生活的十年里,他精通了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土耳其语,成为一位著名的东方学家,并为他以后的写作搜集到丰富的资料。不过拉克罗瓦最重要的作品都是译作,除了在他死后出版、使他享有永久声誉的《铁木儿传》外,还有五卷本的波斯童话故事集《一千零一天》(Lesmilleetunjours,1710-1712)。《一千零一天》是一部类似阿拉伯童话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集,其中有一个“王子卡拉夫和中国公主”的故事,梗概(摘自罗基敏的译文)大致这样:
卡拉夫王子因国家遭到外族侵入,随父母出逃,为一老者收容。在他来到大都时,正逢公主图兰朵出谜招亲,答错者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致使多人丧命。但王子见到公主的画像后,立即爱上了她,决定冒险一试。虽然他答出了公主的三个谜,公主还要提出第四个谜来刁难他,受到皇帝阻止后,又以死相要挟。于是卡拉夫提出,她若能在天亮之前猜出他的名字,仍算他失败。
在与皇帝狩猎回来时,卡拉夫见有一女子在房内等他。那女子自称为某可汗之女,因国家被中国征服,现沦落为图兰朵的侍女。她告诉王子,说公主为解求面临的疑难,要在明晨谋杀他。吃惊之余,卡拉夫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只感叹命运之多舛。女子表示她可陪他逃走,但遭卡拉夫拒绝。
第二天清晨,卡拉夫未遇任何危险;且在宫殿里,图兰朵答出了他的名字,承认是侍女泄漏给她的,并坦言自己已经爱上了他,愿嫁他为妻。原来这是侍女企图破坏他们的姻缘;如今二人好事既成,她便自杀而死。
最后的事是,皇帝下令厚葬侍女,王子与公主成亲,接来卡拉夫父母,王子复国,回国登基,图兰朵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虽然故事结尾十分俗套,显得有些陈旧,但颇有传奇色彩,以致不止一次被改编上演。意大利作曲家和小提琴家安东尼奥・巴奇尼(Antonio Bazzini,1818-1897)写过一部《图兰朵》,1867年在米兰的“斯卡拉剧院”(LaScala)演出;另一位意大利作曲家费卢奇奥・布索尼(Ferruccio Busoni,1866-1924)花了差不多16年时间创作的《图兰朵》,使他一举成名;奥地利导演马克斯・赖因哈特(Max Reinhardt,1873-1943)在柏林的演出,甚至引起轰动。20世纪后,奥地利作曲家戈特弗里德・冯・埃内姆(Gottfriedvon Einem,1918-1996)还曾将它改编为芭蕾舞。
据说,在与普契尼一起乘火车回罗马的途中,西莫尼给普契尼念了意大利剧作家卡罗・戈齐(Carlo Gozzi,1720-1806)改编的一个有关图兰朵的五幕剧剧本。但也有学者认为,普契尼对图兰朵这一题材的了解是通过《强盗》、《阴谋与爱情》、《华伦斯坦》、《玛丽亚・斯图亚特》、《威廉・退尔》等名剧的作者,德国最伟大剧作家弗里德里希・封・席勒(Friedrichvon Schiller,1759-1905)1802年为魏玛宫廷剧院的改编本的意大利译本。不管怎样,普契尼一贯热衷于爱情的主题,又曾创作过日本题材的《蝴蝶夫人》;加上不久前,即1919年,就在伦敦著名的科文特加登剧院(Covent Garden)连续看了两部中国题材的剧目:英国作曲家弗里德里克・诺顿(Fredrick Norton,1859-1946)的1916年以来就走红的音乐剧《朱清胄》(Chu-Chin-Chow)和H.M.弗农与哈罗德・欧文两人所作、后来被德国作曲家(Eugend'Albert,1864-1932)改编为歌剧的《吴先生》(Mr.Wu)。可以窥见他的兴趣所在,不难想象,东方的图兰朵,对他有着相当的吸引力,如他的传记作者克莱门斯・霍斯林格尔说的:“神秘公主的故事,古老的中国,有花纹装饰的童话般的风景,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并使他激动……”(杨宏芹译)确实,他在给西莫尼的信中就说:“我已读过《图兰朵》,我想,我们不应放弃这个题材。……从各方面看,我都认为《图兰朵》是西莫尼所有作品中最典型最人性的。简言之,《图兰朵》贯穿着现代人的心灵,您的,阿达米的和我的。”
普契尼历来习惯于题材一确定下来,就急于要求脚本作者尽快写出,以便他可以谱曲。现在,他与阿达米和西莫尼三人一次又一次反复讨论,斟酌每一个用词;并催促他们加速,不能懒散,不要心不在焉;而他自己,也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在想着这《图兰朵》。想到自己已过60岁,出于对衰老的恐惧,他就更急了。在1920年底给曾与他有一段短期恋情的漂亮的英国女友西比尔・塞利格曼(Sybil Seligman)的信中,普契尼还曾不耐烦地说:“如果他们还要我再等,那就把笔、纸和墨水瓶给我扔进坟墓吧。”
从1921年1月开始,到1924年3月完成歌剧最后的“二重唱”,普契尼为创作《图兰朵》,花了他一生最后的四年时间。他对所写的第一幕脚本不满意:中国生活的细节过多,它更像是有关中国的学术讲稿。耽搁了很多时间,第一幕最后总算成形了。那么,全剧共需两幕还是三幕?柳儿得死吗?死的话,又怎样呢?如何让戈齐这个繁杂的剧本适应比较短小的歌剧文本?大量信件交换讨论这些问题,又拖了很久。由于健康的原因,作曲家越来越担心完成不了这部歌剧。
普契尼感受到图兰朵故事中“最人性的”特点,即是贯穿全剧的“爱”;改编时,他所要着重表现的也就是三个主要人物的“爱”。卡拉夫的爱最初虽然带着占有的成分,最后却能主动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图兰朵,即是他为了爱,甚至不顾把命运交到这个冷酷女人的手里;图兰朵的冷酷本是出于要对男性的报复,但在卡拉夫强吻过她之后,她说“我已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作爱。”并自语:“我究竟怎么了?我输了?”在爱的催化下,她流下了眼泪,他心中的仇恨融化了,恢复了人性;戈齐的剧本中本没有柳儿,普契尼新增的是一个相信“爱的力量”,如她所唱:《隐藏在心里的爱比痛苦更坚强》、完全不同于波斯原始故事中的毫无杂念的柳儿,体现了最无私、最纯洁的真正的爱。
在任何情况下,普契尼都表现出他创作的深入细致。为研究背景,尤其是中国的音乐和乐器,他去了曾在驻中国使馆工作过的爱德华多・法西尼-卡莫西男爵(Baron Edoardo Fassini Camossi,1871-1942)在意大利中部卢卡(Lucca)的乡间庄园,不但感受到了真正来自中国的乐器,详细描述下如何将它制作成舞台上的道具;还获赠卡莫西男爵送的一只能够播放中国乐曲的音乐盒;后来普契尼在《图兰朵》中采用的七段中国曲调,有三段,包括《吾皇万岁》(Imperial Hymn),即来自这音乐盒,另外四段采自比利时海关和邮政官员凡・阿尔斯特(J.A.van Aalst,1898-1914)所编、1884年出版的《中国音乐》(Chinese Music)。
普契尼总是用最大的乐队,在乐队演奏的问题上,指挥大师阿图罗・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1867-1957)是他经常咨询的人。
柳儿自杀之后,剧作应该怎样描写呢?这是一个难点。普契尼说,关键是要有一些宏伟的、大胆的、出乎意料的,剧作开始就存在的东西。那就是表现爱战胜一切:“这两个各不相干的人,经由爱转变了人性”:那就是克莱门斯・霍斯林格尔所指出的:“图兰朵从一个冷冰冰。拒绝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爱着的女人,而温柔、恭顺的柳儿在她死亡的时刻变得像英雄般高大。”普契尼特别强调,“爱还必须是乐队结束时舞台上每一个人都具有的。”他具体指示说:“卡拉夫一定要吻图兰朵,表明他是多么的爱她。在他以大约持续两分钟的一吻吻过她之后,她一定要说:‘现在好啦,我准备去死了,’并且他要对着她的唇说出他的名字。”他再三叮嘱:图兰朵和卡拉夫之间的爱情二重唱“必须是一个伟大的二重唱。这两个可以说是超凡的人通过他们的爱使自己和大家融合,而这份爱必须在乐队最后的翱翔时感动舞台上所有的人。”
但是在1923年11月普契尼以柳儿的自杀完成了作品的钢琴曲,随后动手配器开始,新的情况出现了:疾病;到1924年初,忍受了20年的糖尿病迅速恶化。接着,一块鸭骨的碎片卡住了喉咙,两次手术虽然让他遭受了极大的折磨,总算还是挺过来了。但11月28日的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使大师在29日深夜11点30分心脏停止跳动,就是在这个时刻,作曲家的手指还在床上移动,像是在继续谱写他尚未最后完成的《图兰朵》。
普契尼事先就有预感,曾说:“我的歌剧完成不了啦,到时候有人会上台对观众说:‘写到这里,作曲家就去世了!’”
托斯卡尼尼负责监督最后完成这部作品。他原希望由改编过《罗密欧和朱丽叶》等歌剧的作曲家里卡多・桑德奈(Riccardo Zandonai,1883-1944)来结束这配乐,由于作曲家的儿子不同意,最后选定了弗兰克・阿尔法诺(Franco Alfano,1875-1954)。阿尔法诺曾据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印度古代诗人迦梨陀?的《沙恭达罗》改编过歌剧。普契尼留下的23页概述笔记,有助于他参考。阿尔法诺是在1826年的1月底续写普契尼未完的第三幕后半部分,完成全剧的管弦乐总谱。
歌剧《图兰朵》于1926年4月25日、星期天在米兰的“斯卡拉剧院”(TeatroAllaScala)首演,但普契尼原来选定的演员都发生了改变:曾在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中扮演过鲁道夫的本尼密诺・吉格利(Beniamino Gugli)换成了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米盖尔・弗莱塔(Miguel Fleta,1893-1938)演唱卡拉夫;扮演柳儿的也不是曾在演出《西部女郎》时给普契尼留下深刻印象的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吉尔达・达拉・里扎(Gilda Dalla Rizza,1892-1975),而是另一位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玛利亚・赞博尼(Maria Zamboni,1895-1976);原来属于玛利亚・杰里扎(MariaJiritza)的图兰朵一角也委托给了波兰女高音歌唱家罗莎・赖莎(Rosa Raisa,1893-1963)。当然,指挥仍旧是曾指挥《西部女郎》获得极大成功的托斯卡尼尼。
正好在首演的前夕,发生了一个政治性的contretemps(意外事件)。1922年,法西斯党的本尼托・墨索里尼被意大利国王任命为首相后,一度受意大利人民的欢迎,但很快就成为欧洲第一个法西斯独裁者。斯卡拉剧院院方希望请到墨索里尼出席《图兰朵》的首演。墨索里尼也表示赐以这一荣誉,条件是演出开始前高唱赞美法西斯党的颂歌《青年赞》(Giovinezza)。托斯卡尼尼是一个坚定的反法西斯分子,他向斯卡拉剧院发出最后通牒:如果要唱“颂歌”,他就立刻离席。于是,演出没有唱颂歌,墨索里尼也没有出席。音乐击败了政治。但一家报纸向读者解释说,IlDuce(领袖)没有出席,是因为他不希望观众对普契尼的音乐分散注意力。
第一个晚上的首演没有演出阿尔法尼补写的部分。当演到柳儿自杀、她的出殡队伍退场时,托斯卡尼尼放下他的指挥棒,转身面向观众说:“因为大师去世,歌剧至此结束。”帷幕缓缓落下的过程中,全场寂然无声,接着,突然响起一声“Viva Piccini!”(普契尼万岁!)整个剧院的人都哭了,个个流下了眼泪。
4月25日之后演出的《图兰朵》,都包括阿尔法诺续写的部分。但托斯卡尼尼在第一轮演出后,就不再指挥了。在罗马的首演是在四天之后。在意大利国外的演出,最早的是1926年6月25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德国的演出是这年的9月,在奥地利是10月,在美国的大都会剧院是11月。最近的一次轰动的演出是1998年在中国北京的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