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面对音乐的赞美诗

2007-11-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云也退 我有话说

我模模糊糊记得有本小说里的情节:前线的早晨,寒风瑟瑟,一个女兵在战壕里读书,长官过来了,责备她,打仗的时候怎么能开小差念书呢?女兵一脸狐疑地答道:“可是,这是诗啊!”细节必有不确,我记得的是那一记小小的震动,那份毫不掩饰的直率透出的意思是:诗这类东西的价值不可以论证,且越在极端的环境下,越是

如此。

现在市面上流行的价值很多,使得任何观点都需要争论,任何事物都需要接受考察、检讨和议论,不再有什么东西是对大众关起门来的了,因此也不再有什么东西能够免于价值论证。可是,有的人心里仍装着不需要论证的东西――“艺术”。他们为此而不停地除去大众化加在上面的污泥浊水,去沉浸地享受其自身的深度与难度,甚至受到某种神启。

我把艺术视为秩序。文明的前进总是伴随着无形的秩序逐步取代有形的物质环境,成为充填、界定我们呼吸视听的第一势力。艺术存在于这秩序的精华部分之中,它是那样紧密地与神圣、曼妙、优雅、正义等等一切足堪嘉许的感觉相关联,直接参与它们的制造与传布。它是最高境界的象征与符号,一端维系着人的创造力,另一端净化、改造着社会的质素,目的是表现一种更高级的生活。这职责使得真正的艺术总能占据优先的地位,以至于人类的无数项活动,只要进入精微高妙的尖端时刻,都能呈现出某种接近艺术的、让人心喜的诗意。

精微高妙的尖端既是狭小的也是阔大的,大到能够包容人类活动的各个终极状态,这状态甚至有规律可循。就像有的搞数学的人,总是留着心在听各种语音的时候寻找与之对应的音阶,他依据自己的职业敏感,想在凡音和乐音之间找出对应。他会认为,有一定的数目、韵,固定下来的形式,便把原先任意性的声音结合成了有美感的东西,富有哲理性。从而,日常说话中便透着秩序,处处可能产生智性的美。

人的才智便在这些地方收拢、汇聚,进而寻求对普通认知和想象边界的突破。我们去摸索那个神秘的秩序,它在暗处提示我们,一个不经过反复感知和思索的世界充满了多少混乱――这混乱不是不可忍受的,但决不应该是我们认知的终点。相反,这世界偶然迸发出的一两个有美感的符号,有准备的心灵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从而顺藤摸瓜,沿着那条通往尖端的小径无限向前。

按照保尔・瓦雷里的说法,诗的形成是这样一种东西:神明亲切地无偿送给我们某一句诗作为开头;但第二句要由我们自己来创造,并且要与第一句相协调,要配得上它那超自然的兄长。而为了使它与上天馈赠的那句诗相当,动用全部经验和精神资源并不为过。瓦雷里有爱自我神秘化的毛病,这番论述只要不特指他的象征主义诗歌,却还是大抵不差。最伟大的诗的创作过程可以看做超自然的秩序构造,它是人造的,也是真正的“浑然天成”。当它遇到一个处于全面开放、全面松弛状态的读者,那是诗与人共同幸福的时刻。

但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少数。

感谢那些发现、创造艺术的人们,它使这样的时刻提供了可能;也得祝福那些可以完全敞开自身,入定,从而接受各种艺术的人,他们令艺术在这人间不虚此行。

《管风琴手记》是这样一本精英主义式的书,让我彻底忘却自己对高雅音乐的无知,甚至还因为专业知识的缺乏而有些庆幸:我终于可以彻底放下挑剔本能,抛弃残存的最后一点“彼可取而代之”的念想,去看一个朋友书写她的至爱了。那是一扇崭新的门,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但《手记》的作者马慧元却早早坐在那里,像读诗一样地弹奏并写作,面对着一卷由神明一次次降下首句,以伟大的J.S.巴赫为代表的音乐天才们前仆后继,“动用全部经验和精神资源”才一次次谱写完成的赞美诗。大概一切管风琴曲,都是赞美诗。

“想给音乐写点什么的时候,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那声音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令人心动,而是令人六神无主,超越了语词所能抵达的限度可是令人激奋得想言说。”类似的描写屡屡出现,这是一个人沉浸在如此高难度的艺术之中的所得,其亢奋状态是与音乐热恋之后获得的――借一个粗俗的词汇――超值回报,其刺激灵感的效力之强,促使这个人把巴赫一个作品的听觉效果像万花筒一样化出无数具象的词汇。这个人一遍遍抒发琴凳、琴鞋、琴键近乎恋物癖的珍爱而从不重复。这个人的通感大爆发时常常如井喷一般,每每令我目不暇给。

在看不懂专业术语的情况下,我就无限享受这些通感,想象一段乐曲是怎样把一张纸折叠在手心里,然后变成纸飞机送向窗外的蓝天。那个战壕里的女兵大概不懂什么叫精英主义;可她多么幸运,能够直接为美所占有。神明在她的内外开而复合,用自己的秩序网住那个身影。我这位生在太平年代的朋友(我们叫她“老马”)自然幸运更甚,音乐高难度的美通过她的文字得以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看起来,我始终不能忘记那战争一样的谋生环境,总在等待一个煞风景的军官;我总提醒自己:每一分钟光阴都可以折算成这个那个;而我们的老马只享受一天中的美妙之处,似乎她的命运只需用一根丝线引出每一时刻中的精华,它在午后二三点的阳光下懒洋洋地扯出抽不完的时光。她写的那些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得太入世。

《手记》也有种惆怅的底色,大约与这乐器的宗教背景,与老马所在的教堂林立的北美城市有关。一个动不动就要望向世界的人是不可能不惆怅的:一位大师来了,她兴奋,但又会说“这世界仍然是那样一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到来会有什么改变”。我等来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为此老马选择内心的流亡遁世,甘随音乐的飘飞直入苍穹。给美下定义真的很容易:它是让人绝望的东西。

条条大路通寂灭,就在这无边的惆怅中,老马自己的宣言从文字的缝隙里钻出来:“我会伴着管风琴走下去”;“只要生活继续,我们永远有爱的机会”。她又把我们领回光明的世界里,告诉我们,进入精微高妙的尖端的音乐永远会给终将归零的人生充填意义。美让人绝望,却远远胜过一辈子活在平庸的安全中计算寸地的得失。还是瓦雷里说的:“应当庆幸这种绝望,它让你醒悟、让你明了,而且像高乃依笔下的老贺拉斯所说的那样――它拯救你。”

  《管风琴手记》,马慧元著,新星出版社2007年10月第一版,22.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