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藏有赵丽宏先生很多签名本,在书柜中排列成一行,像整齐的列兵。每天在它们面前晃过,心中会有一种纯净感,无所事事的时候,会产生一些羞愧。赵丽宏先生的人品照耀着他的书,翻开书,字里行间散发出先生独有的清静
丽宏先生是一位有道德操守的作家和诗人,他年轻的时候写过大量感人的诗歌和散文,吸引了无数读者,他那些真诚清丽的文字,那些思想性和文学性并存的篇章,被一代代中学生在课堂上阅读、背诵。他被学生崇敬,被家长信任。他的文学观启蒙了一些孩子走上文学道路,他的美好情愫改变了一些人对世界的看法。
中年以后,他也一直站在时代的前沿,洞察文学界潮起潮落,他著文、写诗、编书、主编刊物,他去世界各地演讲,抒发的,推广的仍然是那些美好的、向上的、具有永恒审美价值的文学理想。这个世界日益浮躁,于是有些人说他一成不变,有些人觉得他固执保守,可是我要赞美的就是他的执着和洁癖。我觉得作家陈村的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作家是有类型的,时代需要各种类型的作家,赵丽宏对社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丽宏先生的人品有口皆碑,他的善良、大度和稳重赢得了许许多多朋友的尊敬。1992年我从国外陪读归来,原单位关系已断,一时找不到方向,很苦闷。赵丽宏先生随即伸出援手,鼓励我搞文学创作,写写在日本的所见所闻,并答应帮我推荐作品。我听了他的话关门练笔,后将作业交给他看,由他介绍我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人生第一篇散文,又向《新民晚报》“夜光杯”推荐了我的一些随笔。之后,我出了第一本书,写作道路日顺,可赵丽宏先生对我要求严格起来,他替很多无名作者的书写序,却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嘱咐我继续努力。
到1993年,我获得机会参与创办《交际与口才》杂志,可没有人际关系没有经验,一筹莫展。赵丽宏先生得知后特地写来“卷首语”为我助阵,又介绍了名人给我采访,推荐作者为我写稿。在我们召开的第一届寒酸的笔会上,赵先生告诉大家,他是将我当自己妹妹看待的,这无疑当众有力地撑了我一把。此时此刻,回忆起丽宏大哥对我点点滴滴细微的帮助和关怀,我心存感激。
作为作家,赵丽宏先生的文字感染陶冶了很多人。作为编辑,他也帮助过很多人。25年前他大学毕业分配在《萌芽》当编辑,很多人至今仍对他的提携帮助念念不忘。前年在陈村主持的文学论坛“小众菜园”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当时任《十月》副主编的宁肯先生看见赵丽宏先生用本名注册上网,他发了个帖子“黑梦――赵丽宏印象”,讲述他大学生时代投稿到《萌芽》,赵丽宏老师和他通信,对他鼓励并编发他的诗作。20年后他到上海想表达感激,打通了赵丽宏的电话,约定了拜见时间结果却未遇的经过。
宁肯先生这个帖子写得很激动:
“到了上海,我打通了赵先生的电话。赵先生还记得我,这使我非常激动。我说了现在的情况,到上海参加广告年会。我记得非常清楚,赵先生问我开几天会,我说三天,赵先生说那就三天之后见面,之前再打个电话。我不好说开会是扯淡,我想立刻见到先生,但是我无法说出。挨到第三天,上午我打了电话,约好下午五点,届时再通个电话。我认真选购了礼物,十几年的念念,心里惴惴。五点钟准备出发,拨通电话,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先生不在。我多少有些奇怪,问去哪儿了,说不知道。过了十分钟又打了一次。五点半又打,直到六点钟打了最后一次。我已经过分了,不能再打了。我带着礼物回到北京,我想赵先生对我是客气的否定,只是太客气了。
这年终,我寄给了赵丽宏一张新年贺卡,写了一段话,具体不记得了,写得相当暧昧,几乎用了诗的语言,大意是我不会罢休,至于什么不罢休也没说清,因此看上去倒像是威胁。当然不是威胁。我要回到文学上来。……人到中年,一切都无可留恋。我退出广告公司,回到1982年,回到那首诗,我的处女作《积雪之梦》,那是赵丽宏老师发表的,我还留着他给我的信。20年了,今天在陈村兄的菜园见到赵老师,多像一次温暖而又百感交集的旅行。”
看到这个帖子,我马上回贴道“我跟在楼主后面贴一篇写丽宏大哥的文章吧。我想他与楼主的失约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误会吧。”
宁肯答:
赵丽宏心地之细、善、雅,如其泉水般的文字,我没见过一个作家像赵先生那样始终如一执着于真善美(这个糟糕的时代许多作家都有习气,赵先生没有)俺那时背叛了诗歌,与敌人为倡,以他的善良又不是那种干脆拒绝别人挫伤别人的人,因此就算是失约也是“美丽的失约”。
等到赵丽宏先生接到陈村报讯,上网看帖以后,马上回贴:
宁肯:你好!
在这里读到你写我的文字,很感慨,也很感动。时光忽忽过去,想来不太远的往事,竟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事,你还那么清晰地记着,并且作了如此动情的回忆。生活中不是人人都这样的,遗忘已成了很多人的天性。其实,那时我只是做了一个编辑该做的事,能在来稿中发现有才华的文字,在我是欢悦之事,写了多少封信给投稿者,实在记不清了。去年去金山参加一个会,遇到一个中年人,带着我二十多年前写给他的信,并复印了送给我。我的信是劝他少写多读,因为觉得他没有写作的才能,不要浪费时间在写作上。他说后来读了很多书,自己没有成为作家,但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文科大学生。我的一封泼冷水的信,竟然也让他生出感激之心,并保存了那么久。
人的相识和相见,是缘分。我们二十多年前有文字之缘,二十多年后在这里相遇,都是因对文学的热爱。你不必对自己在生活中曾经从事与文学无关的工作愧疚的,那很正常,每个人都要赚钱过日子的。文学一般难使人成为金钱上的富翁,但精神的富足却是金钱难以买到的。使人感到欣慰的,是你至今仍爱着文学爱着诗,否则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相遇。我也注意到你的写作,前几年榕树下搞文学评奖,好像你也是获奖者吧。
1997年我们无缘见面,是我没有守约,为什么事,我记不清了,一定是那天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回家,接电话的是我的儿子,当时我并不太在意。读你的文字时,我感到惭愧,很对不起你。以后来上海,我们再相约见面叙谈吧。来日方长。
再次谢谢你的真诚的文字。
也谢谢陈村兄,邀我来他的菜园,否则我们也许就无法再相遇。网络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在悄悄地被它改变着。
赵丽宏2005年2月24日傍晚,于四步斋
此时此刻,我们这些菜农都被深深地打动了,哗啦哗啦地跟帖,为他们对文学的执着叫好,为如今的相遇祝贺。宁肯找出珍藏的赵丽宏书信展示,赵丽宏又回信……
2003年,赵丽宏先生出任《上海文学》社长,主掌这家拥有广大读者的文学名刊。这对他来说,可以说是重操旧业,是很多文学爱好者的福音。本以为编务会牵扯掉他的不少精力,未料他的工作效率更高,在主编刊物的同时,这几年仍不断有佳作问世。我一直放在手边的有他的两本新作,一本是辞书出版社出版的《灵魂的故乡》,另一本是刚出版不久的《玉屑集》。
《灵魂的故乡》是一本有关艺术的书,书中对绘画、雕塑、摄影和中外民间艺术发表了他独特的见解,把读者引入一个缤纷斑斓的艺术世界。赵丽宏先生热爱艺术,有不断寻觅和欣赏的欲望。他在艺术家圈子中有很好的人缘,和艺术家交往,给了他写作的素材。他爱旅行,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这使他的艺术视野比常人更开阔,更丰富。读丽宏先生谈艺术的美文,是一种享受,既增长知识,也温暖心灵。高尚的艺术都是有灵魂的,我以为这些灵魂一定都有洁癖,只有灵魂高尚的人才能读懂它的精髓,才能与之“肌肤相亲”。
《玉屑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在赵先生的著作中可算一个新品种。这本书,以一个现代诗人的目光和情怀赏读古诗,融学术和美文于一体,书中集作品50篇,涉及中国数千年来的古典诗歌,写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每篇作品都有作者独到的心得和感悟。做这样的文章,需要雅趣,需要文字的功力,更需要深厚的学养,赵先生写这些文章似乎是信手拈来,行文如飞云流水,思绪如天马驰骋,古人的智慧和今人的感怀,在他的文字中水乳交融,读来让人沉醉,也让人佩服。此书依附着本身价值巨大的中国传统古典诗词,于是更突出地体现了丽宏先生清洁的审美和高雅的品味。
《玉屑集》中所收文章均出自《新民晚报》“夜光杯”上的同名专栏。策划这个专栏的时候,我恰在旁边。听到社会职务很多,工作繁忙的他居然想每周写一篇赏谈古诗的文章,一方面觉得构想很不错,读者有福了,同时心下怀疑,认为他坚持不下来。却不料,丽宏先生的专栏文章按期在晚报上出现,短小隽永,文字清雅,保持了他一贯的清新风格,同时又颇具学术含量。没有想到,他对古典诗词如数家珍,如此熟悉,又常常读出不同常人的滋味。他的这些文章,和古典文学专家的文章不同,除了赏析介绍,更多地融进了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玉屑集”在《新民晚报》上开了两年,竟然每周一篇,没有落下过一篇。这在文坛也可说是一个奇观了。赵先生的专栏吸引了很多人,不少读者每期必做剪报,从中得到的是“美诗”和“美文”的双重滋养。《玉屑集》编集成书,受到读者欢迎和追捧也很顺理成章。听说上海人民出版社还要编辑出版赵先生的《玉屑二集》,相信这是热爱他作品的读者们期待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丽宏先生的雅趣在这本《玉屑集》中也体现得十分完美。封面衬底的书法和书名都是他亲手撰写。翻开书页,几乎每篇不是有他的书法就是有他题写古诗的精美国画,我很惊叹丽宏先生有如此深厚的书法功底,楷书、隶书、草书、魏碑……称他为书法家,一点不过分,现在的作家大多用了电脑,有些人越来越不会写字,赵先生的美妙书法,实在令人羡慕。
随着阅历渐长,看到太多人品与作品格格不入的作家,因此也愈来愈深切地感到赵丽宏先生慈爱待人,坚持“真、善、美”的意义。多年前,曾听赵先生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可以追求的时髦太多,如果什么都想追求,结果必定失去了自己。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我想,赵先生所说的“不变”,正是他对崇高文学理想的追求,对他所认定的人生价值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