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张宗子的文字,尤其喜欢读他讨论《西游记》和《红楼梦》的那几篇文章。张宗子新出版的《书时光》中的读书随笔,捕捉呈现了我国伟大古典小说的万千气象,而且他的文笔灵秀俊朗,自成风格,已然有了散
我和张宗子,同辈不同龄――两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初知天命,他刚届不惑。大家都在国内成长受教育,许多生活、读书的经验都相似,聊起来没有生疏感。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文体自觉、艺术修养文字技巧都极为佩服,有时候在欣赏、玩味他的文字的同时,也信马由缰地揣测,他是如何取得这些成就的。
一、重学(De-learn)
像许多中国人一样,我读小学时痴迷《西游记》,真是读得废寝忘食,不亦乐乎。记得我还把《中国少年报》上的《西游记》彩色漫画细心剪下来,贴在本子上,有空便看,对孙悟空的广大神通无限向往。
将《西游记》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我心中便起了一个疑问:那时时夸耀他“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倒海的神通”的孙大圣,在托塔李天王率领十万天兵天将、带一十八架天罗地网来花果山捉拿他的紧急关头,为什么会说出“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这种很没有英雄气概的话?(见《西游记》第五回)这和那个年代中树立的孙悟空形象――“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未免不太相符。
现在读张宗子谈《西游记》的文章,看他将其中的儒、释、道成份一一剖析,着重揭出其道家的底子,我真是觉得痛快舒畅。孙猴子原是一位崇道而兼收儒、释的作家笔下的角色,他能不自然而然地冒出道家的市井语言吗?
我们成长于那个年代,这个事实无法改变。我们在那个年代读书过程中的疑惑,只能靠我们自己摸索解答。这种摸索过程,是一种“重学”(De-learn),要将原来被迫灌输接受的种种先入之见、单一解读、偏见、误解统统去掉,重新思考,重新认识。我以同辈人的身份读张宗子谈《西游记》、《红楼梦》的文章,觉得他极有“重学”的自觉,他的方法之一是亲近经典,反复细读;他以极为诚恳的敬意,尽最大的努力去接近作者,尽可能了解原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
二、对话
亲近经典,有和作者对话的意思。张宗子的文章中,有好多种对话。其一是他和经典作者的对话;其二是他和其他研读经典的学者、作家的对话;其三是中国历代学者之间以及中、外学者作家之间的对话。他的随笔,显示出他炽热的求知欲和广博的知识兴趣。他自觉地进行多种、多重对话,也自觉地进行批判性的思考――他那些评论中国古典小说的文章,趣味盎然而又思辨性极强。
张宗子的文章亲近经典而立足当下,确是不同凡响;他抗拒流俗,而这也可看做是和流俗的一种对话。有人说过,张宗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他对人间的万家烟火,都有大爱和清明的体认。
三、风格
张宗子是当代少有的具有文体自觉的中文作家。文体自觉,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们老祖宗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那种抱负。
张宗子的文字,有一种神完气足的凝练和灵秀俊朗的优雅。他的这种风格,底子是对经典的敬意和对读者的敬意,加上和古今中外大家对话的诚意和辛勤劳作,因而他的文字――不管是综述性、概括性,还是议论性的――都有一种底气。
张宗子的凝练优雅,还透着一种自信从容。他在种种物欲烟火烈焰腾腾的年代,深情偏爱中国优雅文字,笃定地坚信它是最美的人间烟火,无论是观赏品味它的古典美,还是自己亲自动手锻铸它的现代美,都有一股自信从容,都充满欢愉。钱锺书先生当年木骨木出煨炉,一灯如豆,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管锥编》,对他自己的选择,有一股自信从容。陈寅恪先生双目失明之后著述《柳如是别传》,也有他的从容自信。许多人在征引陈寅恪先生“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的名言时,自觉不自觉地给它添了一股悲壮之气。其实一个有能力自由思想、又有能力将自己的自由思想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人,是一个快乐的人。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完稿后,写一偈语,头两句便明白表达了他的喜悦:“剌剌不休,沾沾自喜。”我欣喜地看到张宗子的文章也有这样的喜悦。
张宗子用自己的写作实践再一次表明,自由地思想,用中文表达这些自由的思想,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希望并且相信,他的快乐会感染许多人,有更多的人来参与欣赏锻铸现代中文之美,让这股长明的人间烟火变得更加艳丽。 《书时光》,三联书店2007年9月第一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