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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宗子札记二则

2007-12-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戴舫 我有话说

一、风清月霁读“西游”

《书时光》中,我最偏爱的文字是“在那风清月霁之宵:读《西游记》札记”。这篇长文共有八节,每节论一个故事或一个主题,节节各有奇趣。

第一节“杏花风流”讲四个木精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将唐僧摄去“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松柏桧三精为男性,

对唐僧的兴趣及诗文而止。不料杏花精乃女性,诗文而外还有“性”趣,色诱拉扯中东方既白,引来三个徒弟全数歼灭。文章接着论及为什么是杏花而不是别的花,由李渔因“杏花喜淫”而名之曰“风流树”出发,对杏花在中国文学中的符号学意义作了一番考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作者在西方讲堂里读了《文学批评的解剖结构》(有译“解剖学”)而对“杏花”这个文学符号作了一番“原型”追溯。作为对比,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里有个梅花精,跟杏花精一样浪漫多情,但仅限“谈”情,淑女动口不动手,是个高洁的妖怪,因为梅花在中国文学里象征高洁。

八节中对唐僧师徒四人都有褒贬,但最精彩的是有关猪八戒的两节,第二节“家当”和第八节“高老庄的人情世故”。猪八戒一向是负面形象,偷懒好色贪吃拍马还外加意志不坚定,连美国学者都要将其作为“原罪”原型,七宗罪罪罪都有,“八戒”一戒不戒。很少有人给他一点“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感同身受的理解),直到宗子兄动笔“打抱不平”。猪八戒第二个丈人高太公,是标准善良百姓,一向被认为是八戒的受害者,但宗子兄笔头一转,显示出其另一副面目来。高太公不满猪八戒,有两点理由,一是“虽然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因为不好听,就要人性命?――二是没亲家来往:婚姻本来要联络势力,八戒没家庭关系,该死。虽如此,高太公对猪八戒作为劳动力,却很满意,一个顶百千,是个财源,唯一不满的是吃得太多。后来孙悟空拿下猪八戒,要他写退亲文书,高太公却要孙猴子“与我除了根吧”,杀人杀透的意思。宗子兄的评论:“小人物的凶狠,有时候实在不亚于暴君权臣。”而猪八戒,却是普通人形象。宗子兄的文章,很多新意出自这个“普通人眼光”,不过宗子兄并未道德化普通人。说到底,做个小人物,既非情愿,也不是想追求道德完善。猪八戒的毛病,也是普通人身上常见的毛病。宗子兄特别提出朱元璋,这个小人物,一朝权在手,便是杀人狂。宗子兄把小人物看得这么透彻,得益于书本,恐怕也来自生活观察吧。

宗子兄发现,西游记里妖怪地位武功,跟其“家当”大小有关。大师兄孙悟空贵为妖王,有自己土地臣民;老二猪八戒原是天蓬元帅,贬下凡尘后靠两次倒插门做女婿赢得了一个小康人家的日子;老三沙僧最可怜。猪八戒犯调戏天女罪重,“多少沾点荤腥”,好歹是个男人犯的罪;沙僧是“卷帘大将”,侍候人的干活,因失手打破杯子而贬谪下凡,是奴仆受罚。下凡后又没猪八戒做上门女婿的本事,只得在流沙河里“饥寒难忍”,所以日后意志最坚定,因为没有猪八戒那种留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奢侈,“真是小人物的悲哀”。连孙猴子的结拜兄弟、家有娇妻罗刹女的牛魔王,还要在外包二奶,为的是狐狸精玉面公主的“百万家私”;日常“往来无白丁”,闲时玩玩丹青书画,跟八戒沙僧都有阶级差别。

都知道鲁迅论西游名言: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但读西游人人皆读到这些东西,有几个读者因此“颠覆”了西天取经的崇高神圣?是疏忽大意,抑或下意识里不愿崇高真正颠覆?宗子兄文章并不仅仅是重复书里明白写着的崇高下的脏事儿,而是将这个问题戳到读者眼前,逼你思考。

二、“走兔”与“卡夫卡”

《开花般的瞻望》是一部随想录,只是形式更加自由,内容更为宽泛,包括读书断想、哲理沉思、文化比较、人生问秘、“小资”感怀、日梦夜幻、对话先哲、作家品味、人伦鉴识,无所不包。

《走兔》(p8-11)是一个现代寓言,经得起品味。秋收后的原野上,一个灰黄平凡的野兔因人“恶作剧”地追逐而疯狂奔跑。人跑累了,停步,但野兔跑得更急,速度创造了奇迹。“恐惧是催生天才的伟大力量。我们看不到,也想不到,在所有华丽的面具之后――创造奇迹的是同一张脸,那张永远笑着,既不暴戾也不嚣张的脸,和善而坚定――是恐惧。”以这只天才的“野兔”有一个致命的“不幸”:“他不能回头”,无法发现身后是否还有人追赶,也没有时间思考是否值得这么永世奔跑,结果也不可能知道奔跑有无目的地。一直跑到垂暮,依靠“神秘的天启”,“一刹那间他突然明白:生命不能永远是一个未定的结果,不管跑多么值得骄傲,其他的可能,至少可以试一试,哪怕前功尽弃,哪怕冒断送一生的危险。于是它站住了,等着那细微的、午夜滑过石竹叶尖都引不起一丝颤动的风似的声音在身后一尺开外停住,它无可奈何但确实是微笑着回过头――什么都没有!果然什么都没有!尽管早有预感,失望一刹那间还是把兔子吞噬了。”野兔若有所悟,说:“我早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愿想,也不愿承认,现在我别无遗憾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你。”

西谚云:“最大的恐惧是恐惧自身。”是他需要恐惧,还是恐惧需要他?或者:是恐惧欺骗了他,还是他欺骗了恐惧?不论谁欺骗谁,都是命。在相信命运这一点上,卡夫卡的影子在这里再清晰不过,不过主要是风格神髓,而不是思想。卡夫卡的命运,主要是生命的荒诞感,因为人类命运的操控者既不可测度也无法预料,而且很可能对人类怀有恶意;宗子兄的命运,是宿命,是命运前定,可能有张“和善”的脸。而且更重要的是,卡夫卡对他的命运充满恐惧,而张宗子对他的命运不但乐于接受,而且非常需要(这一点,有《宿命》(p62-63)一篇阐发)。所以,《走兔》一文的结尾,不再卡夫卡,而是带上了一点庄子的味道:“这个顽固的野兔,这个愚蠢的天才,终于倒下,死了。”

但“庄子的味道”,仅止于味道而已!?古人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真是定义了智慧二字。若论了“六合之外”,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有人类的行为都没有价值,怎么活下去?说到底,宗子兄的野兔,不论读了多少卡夫卡,多热爱庄子,到头来还是个入世的、彻头彻尾的人道主义者:上帝已死,一切都从人类出发。

其实庄子卡夫卡本质上都是人道主义者,嗦那么多文字干什么吃?

  《开花般的瞻望》,上海人民出版2007年11月第一版,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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