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海宁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这一年,王国维整50岁。遗书一封,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关于王国维的死因,有几种说法,或云殉清,或云殉于一种文化,或云痛于晚年和生平挚友失和,不论是哪一种原因,总之,是“义无再辱”。50岁也许是人生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人都到了50这
中年以后,特别是50以后,义无再辱,这是一个有尊严的文人最深切也最痛切的感受。被人强迫是辱,比如王国维就恐惧被革命党军强迫剪掉辫子;没有钱过日子寄人篱下也是辱,比如周作人在新中国成立后先靠稿费生活后来靠儿媳的工资生活,他就慨叹“寿则多辱”。能被人强迫是无权,无法过日子是没钱。所以,很多中年人为了义无再辱,往往就在权和钱上狠下功夫。
然而,有了权和钱就一定不受辱吗?不见得。试看古往今来,多少也还算得上是人物的人物,为了争权夺利(钱),弄得灰头土脸,丢人现眼,颜面扫尽,甚至自身不保,何苦来着?为了一个自己也清楚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虚衔,没有得上的痛哭流涕,为人不齿;得上的遭人白眼,认为不配,他人愤愤然,自己恨恨然,可笑矣夫。所以,要不受辱,其实对权和衔大可不必特别放在心上,得之淡然,不得坦然,虚怀若谷,大肚能容,方有不受辱的可能。至于钱,固然钱非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但也不必把对钱的追求提高到比尊严更高的地步,万不可得了钱失了节,晚节不保,遗臭百年。古来多少能人,捞得富可敌国,结果自己还没有下世就被抄家,弄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身外之物累人之物干什么?糊涂。
周作人在《中年》一文中说:“得体地活着这件事比得体地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40岁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么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要“得体地活着”,千万别“出丑”,这是周作人的经验之谈,体会也深,发论也深。
作为一个文人,得体地活着,不出丑,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人到中年以后,有一个立身的支撑。陈忠实对此深有体会,他说:“我在进入44岁这一年时很清晰地听到了生命的警钟”,“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50岁这年龄大关的恐惧。如果我只能写写发发如那时的那些中短篇,到死时肯定连一本可以当枕头的书也没有,50岁以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将怎么过。”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一本可以拿到人面前的书(《白鹿原》问世后,评论家白烨说“这是一本可以放在书架上的书”),往后的日子就不敢想象怎么过下去。显然,没有一个立身的支撑,人前可能就直不起腰,说不起话,遭人白眼冷眼而自己则会成为一个风泪眼。
有一天,与一位朋友通电话,朋友说他现在常常半夜惊醒。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心中有事。问是什么事,答曰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就是觉得人到中年,感到一事无成,而来日无多,心中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是对生命飞速流逝的恐惧,对两鬓染雪、老之将至的恐惧,更是对建功立业遥遥无期的恐惧……这些恐惧,其实也可以看做是焦虑。是恐惧,也是焦虑。是焦虑,也是恐惧。然用恐惧形容之可能更为准确。
不惑之年到知天命这十年间,即从初入40到40有半再到年届50,这一段中年的心路可能要经历许多变化。最初的感受是散淡,接着是惶惑,然后就会是恐惧。最大的恐惧是受辱。50岁的脸虽然已是一张老脸,但老脸往往比嫩脸皮更薄,一张嫩脸风吹日晒甚至飘上一点唾沫星子可能会更健壮,而一张老脸却是再也经受不起风雨吹打了。
怎样不再受辱,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难题。我想,要不受辱,关键一点,一是要看轻权与钱,一是要看重立身之本。一个是看轻,一个是看重,轻重掂量好了,才好存身。存身世上,难矣哉。而立身之本,可以是一个“枕头”之类,也可以是一种德行。“枕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而德行则是人人可以做到的。德行其实更多的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操守,坚定的操守。人不爱权(衔),奈何以权(衔)惧之;人不爱钱,奈何以钱诱之。人吃人荤,我行我素。吾不自辱,人岂可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