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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听太史公的绝唱

2008-02-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乔 我有话说

最近,一位出版界朋友向我推荐了《韩兆琦〈史记〉新读》。读这本书时,我常有感想涌出,便随手写在书页正文两侧的空白处,亦即“书边”上,后增广之,遂成此文。

一、司马迁的知

韩先生这本书名曰“新读”,确乎新也。多年来,他研究《史记》,新见迭出,这本书中便融入了他的许多新见。书的写法也很新,比如,第一讲《司马迁笔下的秦始皇》,他不按教科书那样讲,而是以几个大问题为纲,统摄秦始皇的个人经历和当时历史,而这些问题都是读者最关心的,如秦始皇的身世之谜、焚书坑儒的真相与评价、秦朝的灭亡与秦始皇政策的关系等等。这种写法,凸显了问题,使读者易于抓住秦朝史的大纲大目,对秦朝史获得较深印象。在每节正文之后,韩先生都列有两种附录,一是历代人士对《史记》的评论,一是历代吟咏《史记》所记史事的诗词。这些附录的选录,是极见学术功力的,非研究《史记》的行家莫办。

韩先生解读、评议《史记》中的史事,常常会贯通地谈及发生于其他时代的相类之事,因而使人能获得一种“通感”,即贯通地观察历史的眼光。例如,在分析秦始皇是否为吕不韦的儿子时,他举出了西晋的“马家皇帝牛家种”和“乾隆皇帝是海宁汉人后裔”等说法做参照,这就找出了一条历史的潜规则,一种编造历史的类型。韩先生对此评论说:“这种故事的编造者都是阿Q,靠军队打不过人家,于是便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获得精神上的胜利。”这一评论,颇似鲁迅所说的讽语“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意谓以“乾隆是汉种”之说便革了满洲人的命)。我想,韩先生大概是受了鲁迅影响的。司马迁讲“通古今之变”,韩先生这种贯通地讲史的方法,大概也是受了司马迁的影响。

司马迁写《史记》,是为了发表自己的一家之言,故《史记》又名《太史公书》,而这种一家之言,往往隐含在叙事之中,所谓“寓论断于序事”。这就需要研究者成为司马迁的知音,把司马迁心底的真实意思挖掘出来。韩先生正是司马迁的知音,他能从字面看出司马迁的真心思。比如,他观察到,《史记》写战国时代的东方人物往往充满歌颂和同情,如写廉颇、蔺相如、魏公子、鲁仲连、屈原、荆轲等;而写秦国人则突出其残暴,如写商鞅、张仪、白起等,这实际表明了司马迁对秦始皇的暴政和骄奢淫逸的厌恶。做司马迁的知音,谈何容易?司马迁的许多真意,有时一般读者是不大容易看出来的,但有韩先生的书在,他一点拨,我们就明白了。

二、我的古今之思

读历史,时常会产生“古今相似”之感,正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读《新读》,就常有这种感觉。书里写刘邦战场溃逃:“刘邦在向西溃逃的路上遇到他的一对儿女时,车夫把两个孩子抱上车来,刘邦则怕因此车子太重,跑不快,一连几次地把两个孩子从车上踢下去。”看到这句话,我油然想到国共两党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便写了一句眉批:“共产党学刘备,不学刘邦。”刘备撤退时,带着老百姓一起走,而刘邦却如此不仁不义。国民党军押着老百姓冲锋,其恶劣远甚于刘邦,而解放军却宁肯自己牺牲也要掩护老百姓。书里写吕后的变化:“吕后原是一个善良、好心的妇女,后来怎么变得如此凶残?这就是权势、利益和其做了皇后以后的地位决定的。”我又作旁批道:“阿金、江青。”阿金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原也是个善良的妇女,后来变坏。江青更是与吕后绝大相似,因之,她倒台后人们多以“吕后”称之。

儒家和道家各有什么特点?我原有的印象主要是儒家进取,道家退守,儒家自强不息,忙忙碌碌,老子“一事不做,徒作大言”(鲁迅语)。韩先生在评论张良时,对儒道两家的处世哲学做了一段说明,使我对儒道各自特点有了新的了解。韩先生说:“儒家讲究坚持原则、宁死不移,讲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等,夏朝有龙逢,商朝有比干,春秋时吴国有伍子胥等等,都是为了劝谏君主而送了性命。但道家不是这样的,他们所看重的是生命,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讲呢?”于是,我又悟出了一条对儒道的新认识:儒家思想多造就强硬、耿直之士,道家思想多造就实惠、滑头之人。实际上,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常能看到上述这两类有“儒家气”和“道家气”的人。韩先生又说,张良是个“用黄老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所以懂得如何在残酷的宫廷争斗中保全自己。这个评语真是精到,大有启发性。纵看张良身后,各朝代皆不乏张良式的人物,即便在革命党中,亦常能见到这类人物。这无疑是道家思想以及张良的示范作用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

三、《史记》的“真”与“不真”

《史记》是史书,按一般人惯常的理解,史书所记的必定是确凿发生过的史实,不可能有一丝虚构。其实并不尽然。《史记》中的一些记载就是司马迁采撷的传说故事,未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史,这是《史记》的文学性特征之一。对于这些传说故事,我总是抱着一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史记》的“不真”。韩先生对此则完全采取一种科学的态度,对于《史记》中哪些内容是确实发生过的史实,哪些又是具有小说性、描写性的故事,他都作了科学的辨析。对于非真史的部分,以往学界多使用“文学性”三字来概括,韩先生则径称之为“小说性”,明确地告诉读者那些内容都是经过司马迁艺术加工的。他举证说:“试想,赵高与李斯密谋、蒯通与韩信私语,这些能记录在案、能公布于世吗?”实际上,指出这一点,并无损于《史记》的史料价值,反而会引导人们正确地认识《史记》的史料价值。钱锺书说:“古史记言,大半出于想当然。马(司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而已。”代作喉舌,谈何容易,而司马迁就有这个本事。韩先生所说的“小说性”与钱先生说的“代作喉舌”显然是相通的,比较两说,“小说性”一词似乎更具有概括性。

要弄清《史记》中哪些内容是具有“小说性”的,并非易事。韩先生精到地辨析出了许多具有“小说性”的内容,使读者对这些材料的认识更加科学和理性。但韩先生也有个别的判断似乎可以商榷。比如,他对《魏其武安侯列传》中一段内容的辨析就似乎不够准确。《列传》记了这样一件事:田?仗势杀害窦婴、灌夫后,自己忽然得了一种病,总是喊求饶。家里人找来巫师察看,巫师说在田?两边坐着窦婴与灌夫的两个鬼魂,是他们总拿棍子打田?。就这样,田?被两个鬼魂折腾死了。对这段记载,韩先生认为不是真的历史:“这是历史吗?这是司马迁在抒情。”我却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推测,这段记述实际上是曲折地反映出一件事实:田?因为亏心杀人,就像鲁迅笔下的狂人那样,患了医学上称之为“迫害狂”的精神疾病,总是觉得别人要害他,生怕冤死者前来索命,所以脑子里出现幻觉,总是恍惚觉得被害人在打自己,最终惊吓而死。清代以来,很多杀人过多的刑名师爷都患有这种“迫害狂”的病症。田?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所以,我觉得韩先生把田?之死作为《史记》之“小说性”的例证有些欠妥,至少是不那么牢靠。在此提出来,仅供先生参考。

《韩兆琦〈史记〉新读》,韩兆琦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第一版,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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