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出了一本《色戒的世界》(郑培凯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第一版),在李安、王蕙玲(《色・戒》编剧)等的访谈后,还收录了郑培凯、李欧梵等人十余篇的影评,除个别一两篇杂以冷语,林沛理写的
《色・戒》不是张爱玲最好的小说,但她所塑造的王佳芝,实在是一个特别的人物。一个业余特工最后对猎物动心,捉放曹害了自己,这样的题材很容易写成好莱坞式剧本(确实也被李安排成这样的电影),但在张的笔下,反反复复出现的关键词语,不是李安花色各异的双人床,不是“火油钻”,不是家国之慨,甚至不是众所注目的爱情,而是“演戏”二字。
且看王佳芝坐在小咖啡馆等易先生那段,张爱玲先手造一个中装男子(可能是个职业间谍),透出她需要的“演电影话剧”这几个字,然后直接就用这样的句子来交待王的过去:“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因为要扮麦太太,不得不将初夜交给同学的那一晚,是“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于是戏继续演下去”;在牌桌上成功地吸引了易先生的注意,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回来后自觉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兴奋得和同学“疯到天亮”;暗杀即将开始,怔忡不宁,想的是“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还是演戏的感觉。
写的最好的是他们在印度人的店里买戒指,她选中一只粉红钻,明知血案一触即发,但她的感觉是如在梦中――“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而手上的钻石“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感觉哪里是在计划杀人,这分明还在戏中,所以感到的才不是恐惧,而是预知高潮后终将散场的惆怅。但她知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瓮中捉鳖,下面的不再是戏码,而是实实在在的流血。她心里很清楚,演戏终不过是演戏,台上再怎么成王败寇,喋血杀戮,下台以后,照样可以吃夜宵,游车河。可一旦放了枪,有了不能变更的结果,那就完全不同。没有台可以下,她的戏就会变成她的人生。这不是她所愿意的,她只是个票友。
她忽然感到了老易的爱――尽管对方只是在想这是一段中年奇遇――张爱玲这样写:“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突然的爱情,不但是对老易好感的积累在特别时刻的爆发,也是王佳芝走下舞台的阶梯――她有了爱情,这个借口足以让任何罗刹女收刀入鞘,爱情不合时宜的到来救了他的命,也将她送回后台――但真的是太晚了――她坐上三轮车逃走,马路上车如流水,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她终于还是被关到了外面。如同海明威的小说《世界之都》,帕科死后卢阿卡公寓一如平常,王佳芝故事的结尾,打麻将的女人们仍旧在打麻将,台下的人在安然过着台下的生活。而她已经销声匿迹。
这和李安的“床上床下”是多么的不同。在李安那里,模糊变成了恐惧,独白变成了博弈。爱情,好莱坞的圆熟爱情又成了故事的主题,再加上所谓的情欲哲学。人们津津乐道于梁汤的无遮大会,王佳芝的人生犹豫结束于梁朝伟的凭吊之泪,看着最后一个镜头上那张白色小床,我只能说,我像看《断背山》的结尾一样毫不感动,尽管导演希望大家都准备好手帕。
张爱玲当年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来回应别人对《色・戒》的不解和抨击,其中对别人将王佳芝与老易的关系“断章取义,忽视末句,把她编派成色情狂”殊为忿忿。可惜她已成泉下人,否则看到这个三场床戏加一捧泪水的《色・戒》,不知会做何感想。她是会“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呢,还是会像其他卖出改编权的作者那样,声称“这是别人拍的电影,与我毫不相干”。至于会不会称导演为“隔世知己”,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