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人有两种死法,一是“好死”――快而没有痛苦,相当于中国人常说的“善终”;另一种是“坏的死”――
他是伟大的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独子,陪伴母亲度过了人生至为痛苦的最后几个月,直到她于2004年12月28日死于白血病。他关于母亲最后时日的回忆录《死海浮沉》(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于2008年初由西蒙和舒斯特公司出版。
在被白血病最终击倒之前,桑塔格曾两度罹患癌症,先是1970年代的乳腺癌,然后是1990年代的子宫癌,但经历漫长的求医和痛苦的化疗,她两次死里逃生。她自视甚高,认为凭其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甚至死亡。“我妈妈得病的时候,深信所有的规则都对她无效。”里夫说。
这一次却不同了。在绝症面前,人们心目中那个坚强而孤高的女智者,终于还原成了凡人的模样――正如凯蒂・洛菲(Katie Roiphe)在《纽约时报书评》上所说:平凡得令人吃惊。里夫回忆,在确诊回来的路上,桑塔格望向车窗之外,口中道了声:“喔。”
她告诉里夫:“这次,这辈子头一次,我不再觉得自己特殊了。”
在书中,里夫试图从更深处去了解母亲。他想弄明白的是,母亲是否真的认为自己太特殊了,从而不能去死?她成名甚早,年纪轻轻已是全国敬畏的知识分子。她拍电影,写小说,搞文论,每本书的出版都能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大事。她在战火连天时去萨拉热窝排演话剧,抨击阿布格莱布的虐囚事件,轻易从另一个国家的监狱里救出晚辈知识分子――她似乎无所不能,又怎会轻易接受也像平常人那样死去的现实?她两次对战死神,两次将敌人击倒而完胜,而这一次,不堪一击的又怎会是自己?她用尽一切办法,有时是一个人在战斗。然而,失败的骨髓移植,反复的感染,不停地入院急救,紧绷的神经屡次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在互联网上查找更多更好的治疗办法,就是不肯服输,就是不承认她已经成了垂死之人。
里夫以极其冷静的笔调写母亲的病痛,甚至探究这些徒劳的战斗究竟是出于傲慢还是勇敢,是妄自尊大还是求生的本能?他写道,母亲必须得去相信别人已经从癌症那儿得到的东西,那就是死亡,因为“在死亡面前,知识毫无用处,战斗的意志毫无用处,医术毫无用处”。
但她是苏珊・桑塔格,她不会去相信这些。不仅自己不信,也不准别人相信。“她最想让我做的,便是坚定地拒绝接受她‘有可能’活不下来的想法。”里夫写道,在母亲剧痛,失禁,而且半昏迷的状态下,儿子也得“用欢欣鼓舞的声调告诉她,与前一天相比,她好像看起来好多了。”
“她想让人们对她撒谎。”2月13日,在接受网络杂志《Salon》的长篇专访时,里夫说,“我的意思是,她不想人家骗她,但她想活下去。她希望我和她生命中的其他人能给她一个保存希望的理由。我感到我必须得那么做,不管我本人的想法如何。”
里夫说:“她不惜一切代价要活下去。当她说:‘我对怎么活着不感兴趣’时,她就是这个意思。她是那种无法承受消失――死亡――的人。所以,她会为了每一口气而战斗,不管要为此承受多大的痛苦。”
作为读者的我们,倘若未曾亲眼看到亲人经受这样的折磨,读到这里,你一定要责怪里夫不孝。但他当真是个孝子,母亲徒然遭受的痛苦让他心如刀绞。他在书中未曾直接描写母亲的病况细节,但对《Salon》讲了一些。“移植过后,一切都要多糟就有多糟。她就像在遭受酷刑。”里夫说,“她一死去,我就请房间内的其他人离开。我要真切地看一看。我不管不顾地脱去了她的上衣。她全身上下都是溃疡。她的身体,从嘴里到脚趾都是溃疡。痛苦必定十分强烈。她看上去不再疼痛了,这么说,真的死去,反倒轻松了。在最后那几天,她有些退让了。她讲话的时候,讲的也是遥远的过去――讲她的父母,讲她30年前打过交道的人。她的心思不在现在,也不在我们某个人的身上了。然后她滑入了昏睡。然后她死了。这不可怕。”
30年前的那场抗癌经历,让她写出了《疾病的隐喻》一书。她在书中主张疾病就是疾病,反对将特殊的意义加诸疾病之上。她指出,“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是道德方面的意义。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
那么,在最后的这场战斗中,她又赋予了疾病何种想像和意义呢?也许是她自己――她对自己的想像,以及她之所以成为苏珊・桑塔格的意义。
伟大的、美丽的、永不折腰的苏珊・桑塔格终于得到了解脱,愿她安息。
病重期间的苏珊・桑塔格被飞机从西雅图运回纽约。; 摄影:安妮・莱波维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