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能因母亲含辛茹苦的奉献而回忆,也可能因她对情感的忠贞而回忆,但是,我们如果有这样的母亲,又该怎样提起:她的青春在歌厅酒楼的舞台上度过,她的余生靠不同的男人养活。她一次次把感情投给不同男人,也把两
一个说不出道不明的母亲,实在不是我们在银幕上习惯看到的母亲,难怪我们在片中,会时时与子女们眼神中的尴尬相遇。她把那么多成年女人的不堪都暴露在子女面前,甚至所爱的年轻男人移情至女儿,她会大光其火地冲着女儿爆发一通。即使这样,懂事体贴的女儿仍会对弟弟交待:你要盯着妈妈,盯紧了,你知道她会做什么事。小儿子则说:我恨她,我想她死。多么狠呆呆的一句话,我们看着并不突兀,因为这个家庭,就是这么反向地在担待,是做子女的在担待母亲,连感情也在做权衡退让。这个家庭的舞台中心依然是母亲,你得尽着她撒泼、看着她折腾。到底还有什么留恋?但是,那种刻骨的依恋真的存在,当她猝然离去时,你还是会仓惶顿足,无所依傍。影片就为我们展现了那触目惊心的死亡一幕,母亲悬梁自尽,姐弟俩在下面又托身体又剪绳子,那么急那么慌。看了两遍电影,每次到这一幕,都会流泪,并在那一刻,原谅这个做母亲的乖张。在她疯狂与歇斯底里后面,何尝没有为人母亲的温情与付出,何尝没有女人的幻梦与渴望。她当然是一个母亲,但更多是一个女人。她把生命中一小部分秘密,说给了女儿,而把大部分都带进了坟墓。她注定无人理解,一生孤单。
孤单与不被人理解还在于,她选择了一条多么不同于寻常女人的路,一生情路受挫,动不动就嗑药自杀。在一般人看来,她并不是无路可退,分明有好心肠的海军叔叔比尔愿意无条件接纳她,但她就是不懂得贞守,辜负了那片心意。被接纳时,只说一句:你是个好人。该走时,拔腿就走。如此的自我毁灭,让人恨铁不成钢。不理解,肯定不理解,但不妨碍我们被触动。尤其,她是由陈冲演绎。都说好莱坞对女演员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选择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最容易获奖。放开到各大奖项中,这样的规则也多少成立。但是,陈冲以《意》中的女人角色拿下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我想说和这些个字眼无关。因为,以女人的眼光看女人,这种行为与这种命运,实在有些咎由自取,根本和被侮辱与被损害沾不上边儿。一个上了年岁而不精明的女人,固执地要这份幻想中的奢华:美味、旗袍、男人的倾慕与垂爱,那不是痴心贪婪是什么?
但我们偏偏无法讨厌她。是陈冲,化解了这个女人与观众之间的敌意,让我们为她感慨唏嘘,思索她的情感逻辑。把不讨巧的角色演到这份儿上,华人影星,惟陈冲拿得下。
在金马奖颁奖之时,谁都会认为,以李安的《色,戒》在华人世界引发的震动,金马奖将最佳女演员的奖杯颁给汤唯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要给澳洲影片《意》中的陈冲,却还需要掂量掂量。这是看片前的猜测。独在家中,将那张封套设计得幽蓝幽蓝的碟片看完,顿时觉得,金马奖的评委的选择,不需要打半点磕巴。这个在去年银幕上分饰三角的女演员,现在你得承认,姜文也罢、李安也罢,都不如这个澳洲导演用得好。就如同张艺谋、王家卫都在用张曼玉,看了法国电影《清洁》,还是她的法国前老公导演最懂她。根本不用《花样年华》中旗袍的变换,《英雄》中大面积的色块堆染。两厢对比,美丽而幽寂的张曼玉,都是角色,而那个抽烟唱歌、素面朝天的张曼玉,则是她自己,有灵魂深处散发的气息。陈冲也是,当年清纯可人的小花,后来好莱坞辛苦打拼的华人影星,她的好莱坞角色一度被华人腹诽,可说是在争议中走到今天。
以人生历尽千帆、洞穿世情的驳杂阅历,去演绎这个令人费解的角色,陈冲给予这个角色的信服力,部分来自她本人的特质。这种东西在当年演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镜头下的婉容身上就流露出几分,姜文也看得到,只是他在《太阳照常升起》中用过了;而李安的《色,戒》,用得还不够。《意》中恰恰好,带着你去探究生命深处无法厘清的模糊与复杂。行为与理性逻辑无关的女人,现实生活中也存在,同样让你猜让你叹让你恨铁不成钢,都不是我们头脑中的好女人,又都是女人中的谜题,人性中的谜题。魅惑,并吸引着我们。像片中的儿子,长大成人后的作家,坐在电脑前一遍遍书写母亲所说的那样:“在她自杀后的那一夜,我以为我会流泪,却没有。在以后的数年,我也没有流泪。我只是一遍遍地书写她,让她跃然纸上,试图理解她,惩罚她,或者只是记住她。”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这样的母亲存在,也是儿女面前的难题,对旁人可以三缄其口,选择忘却与回避,对自己,却是那句歌词:从来也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也许,生命的成长就是这么一回事,让你认清那些污秽与拿不到亮处的部分,原是如此与自己相关,不仅因为她是你的至亲,还因为它们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除了去感受,去接纳,去原谅,去爱,我们大概不能做得更多。而那,也是那个做了作家的儿子,在影片结束,坐在电脑前敲出的字眼,他以这样的方式与这样的母亲达成了和解,也撤除了我们作为观众,与讲述这样一个母亲的影片之间最后一道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