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天,我在家里打开黄孝阳的小说《遗失在光阴之外》(下称《遗失》):跳房子,窝弹弓,做链子枪,折纸飞机……阅读伊始,犹如打开一扇尘封多年的木门,小说攫住我的并非那些成年世界中的悲喜遭际,而是这些点点滴滴、????的过去。它们是成年人的童话与梦境,正是这些多少支撑着我们虚浮的现在,使我们能
《遗失》是一部富于探索的文体小说,它向我们展现了作者的精神之力,语言之魅。作品将古典汉语的瑰丽蕴藉与现代白话文的自由精巧奇妙地衬贴缝合,使阅读如同一次目不暇接的旅行。汉语在这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光芒。然而,小说家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会突然改变想法,让你在惊诧中明了这仅仅是某种创造性天真,或成年人的幻想与游戏……不过我也能看出,《遗失》的语言有鸳鸯蝴蝶的影子,因为这本是一部关于诸多奇女子的作品。
《遗失》向我们打开一众女子的精美画廊。可卿,阿宝,英莲,吴姬……,她们一个一个串起一直坐在电脑前的主人公“他”的记忆,牵连出更多平淡离奇的情与景,人与物。然而在这里,人物的形象并不像常规小说所处理的那样始终如一,而是如作者本人倡导的“量子文学”所意会的,如粒子幽灵一样忽隐忽现,甚至连过去的“我”即石林也不是一个确凿的人物。所以,我们不知道可卿究竟是我小时候所痴迷过的倔强女孩还是后来讲了“贝拉”这个故事的风尘女子……在这里,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及雕塑式的、定型的、可揣摩的人物已入九霄云外,作者专注于个人经验,专注于生活细节的刻画与展示。
优秀的创作如同锻造兵刃,能够通过不断的锤打给予我们紧握的铿锵之力。昆德拉说过,小说在思考。《遗失》是一部尽个体所能去思考的小说,从孩提时代到卅四中年,爱情、性、婚姻,生命、时间、死亡,人生的意义、当下生存、道德伦理,不但作者在思考,似乎小说中的人物也在思考。或许,这些思考不成体系,如同我们在现实中的思想被突如其来的琐事所割断,但它们却形成伫足仰望中的礼花,不断闪现耀目的形状与火星。与其说它们是作者的智慧,不如说是我们的,是一个人在生存漩涡中必然的遭际,必然的所思所想。
诚如本雅明在《普鲁斯特的形象》一文中所说,一切杰出的文学都建立或瓦解了某种文体,也就是说是特例。黄孝阳在《遗失》这部同样是自传体的小说中自始至终运用了解构式的零散化技巧。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一直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穿行在童年与成年、现实与梦幻、生存与死亡之间,他似乎从未获得什么完整,仅仅抓住了心灵的创伤,记忆的碎片。在寻求精神整体表达的人看来,这种手法似乎过于松散,甚至有使人物形象模糊或符号化的危险,但我以为,这种手法恰恰意味着一只真手,它根本不想给出某种看似完整的织布机和布匹,而是和盘托出了我们当下的碎片式生活,日常生活意识形态下的含混生活,难以“破镜重圆”的曲折生活。一只玻璃杯打碎在地,我们当然看不到什么完整,但是俯身随便捡起一片都可以划破我们的手腕。
这部小说如同似曾相识的一部电影,但它时而是黑白故事,时而是彩色宽银幕,而且,我们始终听到人和物的感应,主题曲和插曲同唱。飘扬在《遗失》脊背上的主和弦无疑是生命,由儿时到成年的肉身体验。但它还有一个呼喊出来的声音:时间。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后半部分以时间框架来阐释存在,那种形式显示的丰沛即刻便入桎梏。同样,当黄孝阳以一个未及深思的时间观念以及“自我”概念来建构小说或展开文本,小说的神光随之黯然。事实上,好牛须好角,《遗失》这个标题稍嫌平坦,和小说所体现的崎岖的探索精神相9牾。就深层而言,它仅仅触及了问题,我们更感兴趣、更难忘记的还是那些精心的白描和工笔,那些鲜亮的人物。
《遗失》的一个突出之处在于它的游戏精神,即后现代主义的拼贴。童年往事、流行歌曲、当代电影、网络笑话、行为艺术、名人名言、古代典籍、前朝风云……这些东西东鳞西爪,悄然粘连起我们庸常而真实的生活。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些较为智慧的佐料。贝拉、楼梯、霍姆斯马车、镜子、飞机……有很多这样的章节都可以单独抽出来阅读。这种手法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空间与形式,在游戏中思考,而不仅仅是雅俗共赏。
生活的过程是一个失败的过程,惟有失败我们才能刻骨铭心。人人心里都有普鲁斯特式的不可磨灭的记忆,《遗失》是一部叩击生活的小说,是一个中国男人的《追忆似水年华》。它用电脑替代了病床,却未来得及塑造一个令人狂喜的形象。但是,那种喜悦已经相当清晰。它让我们看到自己在路上的希望。我们是走在路上而不是走在什么人或上帝恶作剧画下的一条长长的粉笔线上。有智慧的人大脑中都会有一盏灯,他们通过这神奇的灯盏照亮自己,如同蚯蚓用黑暗照亮自己。而这正是文学的意义。
《遗失在光阴之外》,黄孝阳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