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1934年访问日本时,岛崎藤村相邀小饮,“饭后,主人要了来几把折扇,叫大家挥毫做个纪念”。周氏拿的那把上,岛崎抄录了一首短歌,“此系西行法师所作,见《山家集》中,标题曰题不知,大意云,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不久之间,随即天明。在《短夜的时节》一文中也引有此歌,大约是作者很喜欢的一首
1944年8月出版的《杂志》第13卷第5期,有张爱玲的一篇《诗与胡说》,其中云:“周作人翻译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我劝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轻性知识分子’的典型,她看过之后,摇摇头说不懂,随即又寻思,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两相对照,译诗的第一句和第四句,各有两个字不同。《无轨列车》(第一辑)载刘铮君《张爱玲记错了》,将此列为一例。我倒有点儿怀疑:当时南北信息不通,譬如纪果庵说“战后《药味集》为南方不易见到者”(《知堂先生南来印象追记》),沈启无也说“张爱玲的文章,我读过的没有几篇,北京书摊上还没有《传奇》卖”(《南来随笔》),张爱玲“记错了”,必得看过周氏的文章,《艺文杂志》和《药堂杂文》都是北方的出版物,身居上海的她恐怕不大容易见到。
《诗与胡说》发表两个月后,一本叫做《苦竹》的杂志在南京面世。――胡兰成《今生今世》云:“汪先生去日本就医,南京顿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斜贯封面的大竹竿上,印着“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恰恰与“张爱玲记错了”的一字不差。而杂志取名“苦竹”,亦出典于此。在估计是胡兰成所写《编后》中,还有一番议论:“‘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我知道,这‘顷刻’,它有一点让人不好受;一面在等,一面在惊异忐忑,你的手正有一点儿颤,然而心可是快乐的,一种很大的快乐,――在恐惧中,不安中,还没有脱出,可是准得要脱出了。”
或许要说,胡兰成和炎樱所依据的,正是“张爱玲记错了”者。然而,《苦竹》第二期上,沈启无《南来随笔》一文云:“也就是去年秋天的现在,我在朋友的家里,他要我写一首日本人的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这真是一首好诗,表现日本人朴实的空气,译成中文,我们也很得一个了解。中国诗里有‘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的句子,空气也好的,只是单薄一点,不如这夏夜苦竹,是从生命发出来的,有一种单纯的力动的美。我没有看见过苦竹,也许见过而不认得,竹细节密这一句,给我一个轮廓的认识,夏夜诗人的情感,从这一句而表现完全,细密的,顷刻的,然而当下却是一个完全,随即天明,也正是一个完整的光辉。于是苦竹子独立存在,而诗人也不在这夏夜以外。”从上下文看,这里所说的“朋友”是胡兰成。《沈启无自述》(黄开发整理,载《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有云:“1943年冬,我参加南京伪宣传部召开的全国作家协会筹备会议,认识了胡兰成。”据张泉《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沈氏乃系10月成行,即“去年秋天的现在”也。
原来那时“夏天的夜”、“不久之间”已经改成“夏日之夜”、“顷刻之间”了;所谓“张爱玲记错了”的,正是沈启无为胡兰成写的这一首;而印在《苦竹》封面上的,出处也在这里。非得找出谁“记错了”的话,应该是沈启无,但是其间好像又经过一番推敲。不过要说改得好,倒也未必。“夏日之夜”似不如“夏天的夜”朴拙;“不久之间”有个过程,“顷刻”则未免与“随即”重复。周作人说“现在只好这样且搪塞一下”,也许是谦辞罢。
《无轨列车》(第一辑),扬之水等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