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看美国作家怀特的书,断断续续,有时只消看上那么几段文字,我心里的状态立刻就被拉回到一个旧远、旷漠、伤逝、怅然的意境,仿佛梦境里回到旧居,熟识的气味色调在周身弥漫。然而,这似乎与怀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样的一种远在异国他乡的午后低沉的情绪似乎一直缠绕在我的生命中,不曾离去。那
这样一个晴朗而寂寥的午后,我坐在那个不属于我的陌生的院子中,似乎是专程为了躲避某一种精神状态而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抑郁症的缘故,只是无奈地感受着每分钟的痛苦和煎熬,不能自拔。我百无聊赖地观看身边的蚂蚁、麻雀之类的轻而小的东西,心里却压着一座莫名其妙的大山。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观看它们的感受,麻雀们个子很小,唧唧喳喳,起起落落,我想它们也许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或乡村,说不定就来自于东半球我生活的那个令我痛苦又令我想念的城市也未可知,然而我们在这个陌生的遥远的角落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之感油然而生。当我看到那些麻雀千辛万苦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在花园的草丛泥土间寻觅一滴水、一粒米的时候,我心里万般地难过;我还看到地上的蚂蚁,个头很大,它们也在烈日阳光下的石缝间忙碌地奔波着,一个面包屑将是它们盛大的晚宴,甚至将是它们丰硕的粮仓……
我抬起头,仰望碧空如洗的蓝天,以及蓝天之上令我未知的亘古如斯的空旷,想着自己,想着为什么要这样地活?!蚂蚁们渺小的身影不就像我自己在浩瀚的宇宙中那样渺小吗?我只是一颗草芥、一只浮游、一粒尘埃在天体中沉浮和哀号,人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是要这样地过活吗……念及于此,尘世的一切烦恼更加让我睹物伤怀,黯然忧戚。朗的天,阔的地,润的风,候鸟的迁徙,昆虫的栖居,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晦涩灰暗,都让我莫名地难过……
记得,我的整个美国之行非常糟糕,几乎昏天暗地。最后,在我痛苦而决绝地说出要在美国最高的建筑物上了结一切,然后,这次旅行就被忽然中断结束了。母亲拉上我匆忙返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后,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去看医生。我在医生那里失控地痛哭一个多小时之久,对着一个外人诉说成年以来的种种苦痛、压力和绝望。我记得那个女医生最后对我母亲郑重地说,她早该来看病了,十年前就该来了。
……
这些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往昔那些糟糕的情况如今早已烟消云散,不足挂怀。有时,我会怀想那个与我的精神和肉体完全无关的花园,壮硕的蚂蚁,胆怯的麻雀,傍晚六时自动洒水的喷泉,浓艳的云朵,恣肆的藤蔓,一闪而过的猫,雨燕,黄昏,垂柳,我的懈怠与挣扎……那个遥远的院子完全是我精神上的“别处”,它其实与我的任何一种归宿都不相干,但是,不知为何,在那个院子里我精神上所经历的状态,像是我生命中一个时常出现的定格,或者说,它是我某种精神状态的“老家”,一个从我一出生就存在了的旧相识,那熟悉的气味、色调、质感在我身体的这座老房子里弥漫不去。
现在,当它们偶尔与我相遇,我便感到似曾相识,“老家”的气味让我再熟悉不过了。但它已经很难再摧毁我,更不可能将我吞噬。我和它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至于人的精神状态,我其实是不怎么相信那些西医药片的。那么,靠什么拯救我们自己的精神呢?我想,大概我每天的阅读和写作,有一部分动力来源于对这种解脱的寻找吧。我还猜测,随着岁月的磨砺,我们的内心将会越来越多地镇定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