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藏界,马未都是一个传奇。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20多岁时居然凭借一篇小说一夜成名。不是收藏世家,也无巨万家资,硬是靠着机遇和胆识,成为一位收藏大家。1997年
,他创建中国第一家私立博物馆――观复博物馆,仅此一件事,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生前身后名”。不过,对于不谙收藏的很多人来说,认识马未都还是因为他出现在“百家讲坛”的讲台上。而根据讲座内容整理而成的新书《马未都说收藏・家具篇》将使更多的人得以静静品味中国古代文物的悠长韵味,也慢慢品味一下这个人。
在他花费了无数心血的观复博物馆里,他侃侃而谈,有问必答,虽然时有狡黠的坏笑,却又隐隐显露出一份孤傲的严肃。对于新书,马未都显得相当自信,“首印60万,总销量过百万不成问题”。显然,应付记者他早已驾轻就熟,他甚至会主动爆一些料给你,但又在某些地方戛然止步。他知道,自己当年淘金的故事,还有他经历的各色圈子里的故事一定是最能引起记者和读者兴味的,但有些事,他不愿谈,有些事,不好谈。“不提钱,不谈投资秘笈。咱们就谈谈收藏,谈谈这里面的文化。”
读书报:请问这是您出版的第几本书?
马:大概第五六本吧。之前有《马说陶瓷》、《明清笔筒》、《中国古代门窗》等几本书。
读书报:好像您创作的文学作品也结集出版过,那本书叫什么名字?上世纪80年代您搞创作,90年代与王朔等人合作创作《编辑部的故事》,也蛮成功的,怎么会一步步走上职业收藏家的道路?
马:那本书叫《记忆的河》。我搞收藏,首先是因为兴趣,自己喜欢。另外,80年代末的时候,我就发现文学开始走下坡路,开始没落,我及时调整。90年代初,影视红火了起来,那时我也做了些影视方面的事情,搞“海马工作室”,创作《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就是那时候的事。但走上收藏之路,主要是还因为自己喜欢,其他的都不重要。
读书报:那您对文学就失去兴趣了吗?
马:其实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文学,文学也帮了我很大的忙。80年代初从工厂调入《青年文学》当编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一生都要为文学事业奋斗了,没想到10年以后我就逃开了。文学让我非常地失望。第一,我发现,很多文学作品,太虚假。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王朔?王朔早期的作品真实啊!他的很多作品都是我当时在编辑部力荐发表的。他第一次受到文学界承认,就是我给他发表的《橡皮人》,被作协的《小说选刊》转载。第二,我第一次对文学的厌恶是因为一次评奖,看到有的作家给评委送礼,也就是送瓶酒、送条烟,我完全不能接受,一下子就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前两天我还和文学界的一个朋友说,我真的不能容忍现在文学界像郭敬明这样的事,怎么一个涉嫌抄袭、没有底线的作家还能够被文学界堂而皇之地接受呢?(那您以后还会写小说吗?)没准我老年的时候会写吧。我一直觉得文学是两头的事,年轻人适合搞,老年人适合搞,但现在的我不适合。对一个中年人而言,生活的残酷远远高于文学。现在的作家太功利,首先要考虑能不能发表,然后还要考虑能不能畅销,太累。将来我要写的话,就写最真实的作品。
读书报:您说您搞收藏赶上了一个好时候,80年代是搞收藏的最佳机遇,为什么这么讲?那时您手里也不会有太多钱啊!
马:首先从经济角度来说,我一直没缺过钱,虽然没有大钱,但小钱不缺。我那时候不需要给父母钱;第二,我有一定的稿费收入。当时稿费很低,但物价水平更底。比如说,当时,我在《中国青年报》发的那篇小说《今夜月儿圆》,一个整版,拿到的稿费是65元,而当时一件文物也许几块钱就能买下。(那些东西现在升值很多吧?)有的东西升值了上万倍,甚至更高。
另外,当时文物市场是买方市场,东西没多少人买,卖的人要追着买的人跑。而且那时候有很多“查抄退赔”的东西,就是文革中被没收的一些东西要退回给原来拥有它的人家,有的人压根没往家里拉,直接几百块钱给处理掉了。80年代、90年代,很多东西都是这个渠道出来的。(那就有很多捡漏的机会?)也不是捡漏,那时候,一件东西谁买都是漏,就和股市早期一样,你买哪支股票都不会亏。
读书报:80年代,社会上还不太有收藏这个概念吧?
马:文革结束之前,我们国家根本没有文物市场,那些东西不值钱,而且还会给拥有它的人带来杀身之祸。1966年的时候,很多人都要把家里的古物给扔掉。有的瓷器,人们把它放在被子里砸碎,因为怕出响声,然后扔的时候还不敢扔到一个地方,要分很多垃圾堆把它扔掉。那时候,社会上对文物、对传统文化是一种批判的,甚至是仇恨的态度,非常可怕。
改革开放30年以来,收藏界的历史大概可以分为两个时期。70年代末和整个80年代是地下时期,对文物买卖和收藏,国家是打击的,但文物已经有了价格,有了流通。1994年上海的嘉德拍卖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自那之后,文物市场就是公开的了,发展到现在,有了波及到整个社会的收藏热,有了种种炒作,有了文物的仿照和作伪。是这么发展过来的。
读书报:您早些年收藏老家具,这些老家具是从哪里买的呢?
马:老家具从来不归文物部门管。文革中和文革结束后,北京有很多信托商店,人们如果缺钱花,可以把家里的老家具放到信托商店卖。那时店里老家具很多,进去以后,满满当当,几乎插不进脚。我在那里买了很多东西。我当时就特喜欢旧家具,结婚的时候,家里用的全都是旧家具。人家以为我是图省钱,其实不是。我就是喜欢。我发现,当时做一套新家具,用了不到两年,坏了;但一个老桌子吧,它雕着花,好看,而且用了几十上百年,还毫发未损。这事儿很让人琢磨。当时,那些东西都很便宜,一张桌子,不管好坏,8块钱一张,人们也不知道东西的好坏,紫檀的还是黄花梨的啊,人们没有这些概念,放到现在,价格当然就很高了。
读书报:有的媒体称您为草根收藏家,这个说法您认可吗?您觉得自己与官方的、学院派的文物专家相比有什么不同?
马:我认可,怎样给我归类不重要。草根不就是平民吗?我肯定不是贵族,中国就没贵族这回事儿。文物专家有两类,一类主要搞理论,一类是实战派。我的好处在于,第一,我懂理论,我可以和大多数文物领域的专家平等对话,讨论问题;第二,我有很多实际的经验。所谓“实战”,文物的收藏、鉴定,往玄了说,那是一种“技艺”、“艺术”(Art),到一定境界之后,靠得是感觉。像我,基本上是大量实战锻炼出来的。打个比方,现在一个国际射击冠军和一个土匪遭遇,一定会被土匪先打死。土匪一抬手,连子弹上膛带射击,一秒钟就把你天灵盖掀了。射击冠军则要屏住气,口中默念“三点成一线,准星对切口”,这才扣动扳机,然后打一十环。土匪从来没学过这个,但他一抬手就把你打死了。说句玩笑话,我有点儿像那土匪。
读书报:今天的人们一谈到收藏总是联想到“天价”、“升值”等词,据您的看法,大多数人是冲着它的文物价值呢,还是金钱价值?如果从投资的角度看,您觉得买股票、基金与买文物相比,风险和收益率如何?
马:后面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随便乱说的话,很害人。假如让我讲我收藏的故事,讲赚钱的秘诀,老百姓肯定爱听,但我现在最想讲的是文物背后的文化。我以为,搞收藏给你带来的最大的、最长久的乐趣,其实不是钱,而是文化。(那你准备将来如何处理自己的收藏呢?)我很早就和自己的儿子讲过,我不会把这些东西传给他,我会留给社会。
读书报:您觉得您这本书适合怎样的读者?
马:我希望不搞收藏的人会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在前言里讲:“只要你对文物乃至文化有兴趣,读此书一定会乐趣无穷。”就这个意思。我在“百家讲坛”讲收藏,主要不是讲故事,也不是讲收藏的秘诀,而是要讲文物背后的文化。现在文物市场风起云涌、热火朝天,而我希望的是,听了我在“百家讲坛“的讲解,看了我的书,大家能把注意力从钱转移到文化上来。我所讲的,有很多知识点,是大家熟悉但不熟知的。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大家都知道,但你知道这里的“床”其实是当时的交椅吗?再比如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按说“月落”是清晨,可后面写到的情景为什么却是晚上呢?其实,有文物证明,原来的句子是“叶落猿啼”,改两个字,这首诗逻辑上就没有问题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古代的很多名作在传抄过程中,是有修改、修饰的,这就是很重要的文学史问题了。再比如:古代有桌有案,为什么案的地位比桌高呢?有椅有凳,这两个字的来历是怎样的?……这样一些问题,都很有趣味,也很有价值。往大了说,我是希望通过我的讲述,让大家关心我们的文化,关心我们文化的成因,思考我们的民族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这一切问题,都能通过文物来说明。
反过来说,比如文革时期的一件艺术品,或者雕塑,或者版画,里面人物的造型和精神状态,都是那么一个样子,我们看一眼就能知道它是那个年代做出来的。但过了两千年、三千年以后呢?如果一个人能说出一件东西是1950年代还是1960年代的,那就是专家。文物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其价值就在于这里。
读书报:您对《静夜思》的解释好像引起了一些争议?以前有人像您这样解释吗?
马:没有。我没有看到别人这样解释,但我十年前就跟人讲我这个观点了,只是现在越讲越清楚了。有人把“床”解释为井栏,“井栏”可能是“井床”之误,指辘轳的支架,但联系上下文,那样讲不通。我不怕人挑错,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真正指出我的错误。包括扬之水。我对扬之水是非常尊重的,但这个问题她也没说在理上。
读书报:您批评周杰伦在春晚演唱的《青花瓷》的歌词有问题,招来周杰伦粉丝的攻击,您后悔吗?
马:那是不太理智的粉丝所为,我不会太在意。其实,《青花瓷》的歌词只改两三处,就比较好了。一处是“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中,“汉隶”应改为“小篆”,因为,清代乾隆以后,青花瓷瓶底都是写小篆的。还有一处是“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着你”,应该把“宋体”改成“楷体”,因为青花瓷瓶上绝对没有写过宋体字。我还看出来,他唱《青花瓷》时,背景上出现的几个青花瓷图片,最后一个是赝品。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件出来的是一个康熙时期的青花,第二件是元代青花,第三件是明代崇祯时期的,第四件是清末仿乾隆时期的,但最后一件是赝品。如果叫我过去把一下关,我会告诉他们,用赝品不合适,最好换一下。
读书报:对于现在的收藏热,以及文化界的历史热、传统热,您觉得是好事吗?
马:当然是好事。一百多年来,我们对自己的文化采取一股脑的批判态度,甚至发展到仇恨的程度,那时候,我们甚至会去砸孔林的碑,会琢磨着把故宫给拆了,那种疯狂,无法想象。现在我们回头了,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