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描绘了一幅和睦美满的画面,充分展示了旧式大家庭温情脉脉的一面。但是,细心的读者仍然能在这让人感动的温情下面,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残酷。除了这无形的残酷,还
有无形的悲凉。
老实说,要不是看到“保姆”一章,我不太可能看《合肥四姊妹》这样的书。虽然这书有很多卖点:很多人对名门望族、侯门深院、大家闺秀怀着窥探性的兴趣,书做得漂亮,很多图片,张充和秀雅的题签,作者金安平又是史景迁的妻子,有折射的名人效应。
但毕竟已有《张家旧事》、《最后的闺秀》等一堆书出版在前。十姐弟两度出版家庭刊物《水》,四夫婿(顾传?、周有光、沈从文和傅汉思)比四闺秀(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还有名,元和大龄下嫁昆曲戏子轰动一时,沈从文的爱情惊动了胡适,这个“乡下人”终于“喝了杯甜酒”,二姐著名的一字电报“允”,充和与德裔美籍汉学家的异国恋情……张家的这些逸闻也耳熟能详,我需要一个特别的翻开这本书的理由。
全书十三章,祖母、父、母、四姊妹都单独一章,但对我来说,唯有干干们的故事才是全新的内容。原来,张家背后还有很多家,四姊妹后面也有很多别的女子,她们怎么生活?怎么理解世界?没有人关注,但他们都曾认真地生过、爱过、活过,然后死去,无声无息。
其实这一章命名为“保姆”非常不准确,张家的“干干”和现代的“保姆”完全是两回事,她们是非常特别的一个群体,低贱为奴,但事实上承担了部分母亲的角色,每个孩子从喝奶到成年前,都由一个专职干干负责照顾,她们与孩子同床睡觉,形影不离,甚至负责教育,汪干干对她分管的宇和就“管头管脚”,吃饭不准咂嘴、撒饭粒,不准吹口哨。
干干们各有特色,女主人陆英(四姊妹的母亲)在仆人中发动识字运动,兆和的朱干干最勤奋,学习意志最坚强,坚持练习用九宫格写大字,晚上和兆和一人睡一头,见了不认识的字,便把兆和踢醒了问。兆和每每胡乱应对了以便继续睡觉,碰到不认识的字也要胡诌,免得丢脸。朱干干不久便能自己写信给孩子,督促他们好好读书。兆和结婚时,很在乎这个倔强清高的干干对夫婿的评价。
有的干干等于是《红楼梦》里所谓的“家生子”,她们跟随做干干的母亲,在张家大院、和张家孩子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她们被称为“大姐”,而不是干干。郭大姐曾是秀才娘子,夫死后并不以回张家为辱,或因此难过,她文化程度高,擅长弹词,乐于当大家的活宝。高干干颇有才华,记忆力超人,是陆英的得力助手。她的女儿金大姐也是夫死后回来帮佣,金大姐帮助定和走出婚姻破裂的阴影,整个战争期间无偿为张家干活,战争后张家姐妹回到苏州,拮据得不能安家,又是她送来日用家居用品。
主人对干干们温文尔雅、体恤关照,相处如同家人或亲戚。干干们对主人的感情,则被认为是“让人不解之处”,主人把孩子托付给她们,她们就视同己出,忠心耿耿。允和挨罚时,她的窦干干就哭天抢地,万分难过,一定要争取到“保释”,她离开张家后仍想念“二姐”,每每从箱子里拿出其衣物摸摸、闻闻,说衣服上有二姐的味道,二姐的事情是她向乡亲们炫耀的主要内容。宇和将去日本留学时,汪干干竟情绪崩溃,让宇和“吓了一跳”,不知道干干对他原来“有那么深的感情”。
总之,那是一幅和睦美满的画面,充分展示了旧式大家庭温情脉脉的一面,足以让习惯于批斗地主刘文彩、贫下中农的血泪控诉的人们惊诧错愕。在这里,一切人际关系都建立在一种拟血亲的结构基础上,父慈子孝、主贤仆忠、姐弟和睦、夫妻恩爱。干干的感情,在传统社会的激烈批判者眼里,未始不是一种奴性,是“做稳了奴隶”,但它确实展现了一个亲情社会温柔的一面,对照现代工业化社会中单向度的人们之间的陌生、冷漠、隔膜,这个旧式大家庭的柔情款款便格外令人神往。
但是,细心的读者仍然能在这让人感动的温情下面,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残酷。张家孩子和干干的男孩女孩们一起玩、冒险、读书,甚至吵架。可是,长到十四五岁,主仆间鲜明的鸿沟就出现了,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仆人的孩子就是仆人的孩子。从姊妹的角度,这让她们“失望”,觉得不该长大,以至于友谊结束。但在“奴隶的女儿”眼里,这“友谊”未必那么纯粹,她们除了跟小姐们一起读新书,接受新思想以外,还受到了别的什么样的教育,这是小姐们不知道的。我所看到的干干们的故事,是张家小姐们讲出来的,难以想象,如果由干干们讲述张家故事,和张家背后各家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和小姐们一起接受新思想的菊枝,追求婚姻自由,不满意家长定亲,离家出走后再无消息,应该不久便窘困而死了。娜拉出走后能怎么样呢?整个社会结构的组成都没有给她预留下任何出路和空间。
除了这无形的残酷,还有无形的悲凉。悲凉之一,是很多干干对自己的角色非常认同,张家人普遍认为仆人是有人身自由的,但仆人并不这么认为。无条件的忠诚是所有干干的“美德”。张家人并不把金大姐当仆人,姊妹曾为这个童年玩伴取名“鹄志”,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典,可金大姐坚守自己“燕雀”的身份,终身把张家看作自己的恩人和保护人。她的女儿仍然为张家做事,1949年跟元和去了台湾,这已经是第三代了。
悲凉之二,是所有的保姆都“对新事物非常抵触”,“对摩登事物心存怀疑”。汪干干用词粗野,不敬佩读书人,一身毛病总花很多钱用偏方治疗,宇和在校演戏回家晚了,即遭讽刺:“表演,‘裱’什么‘眼’,还糊鼻子呢。”男主人对西方艺术的爱好让她们难堪,她们从雕塑面前过时总掩着眼不去看那些裸体,认为太丑、“不知羞”。她们对文学有自己的欣赏,不喜欢揭露社会不公的现代话剧,而偏爱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戏曲。朱干干对于兆和嫁给沈从文非常不满意,因为看不起沈从文写白话小说,而且小学都没毕业。兆和生孩子让朱干干去北京家里帮忙,事先把沈从文写的书都藏起来,免得朱干干看了没好评。结果朱干干看了书架上巴金和老舍的书,评价说“稀松平常”、“比旧小说和唱本差多了”。所有的干干都不喜欢新式婚姻,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姐亲自挑选丈夫。她们认为婚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这个前提本身就有问题,因为自由恋爱不能持久。可惜,张家的小姐都是先恋爱再结婚,她们很遗憾不能阻拦。
所有这些(包括书中其他章节的有趣内容:当时的学校教育、合肥的民俗、昆曲和书法的赏析等),对于一个治现代历史、民俗或思想生态的人来说,都是别有意义的鲜活素材。它至少说明了三点,第一,传统社会有些非常宝贵的东西,乃是现代社会遗失和缺乏的。怀着现代性的傲慢审视和批判传统社会是不公允的,也是无知和可笑的。第二,传统社会之为传统社会,终究有其落后的一面,不要在怀旧的柔情中忽略了那份隐性的残酷。第三,我不得不说,像“干干”这样的社会底层不能代表先进文化和进步力量,她们纯朴、善良、甚至可爱,但她们太有限了。
最后我要说,我很喜欢全书讲真话的态度,比如说,没有在任何意义上假装说元和或兆和的婚姻很幸福,也没有渲染她们的“高贵”。这是一个学者、而不是追星族的态度。
《合肥四姊妹》,金安平著,凌云岚、杨早译,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第一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