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参加朋友女儿婚礼,与两位友人同路,被问起最近读些什么,答莱辛的长篇《金色笔记》。其中一位友人说,不妨先读一读她的另一短篇,说宝石的。
初听心下有些迟疑,因为《色戒》,因为张爱玲,因为那枚“鸽子蛋”,一时间宝石成为坊间热议,而刚从南美归来的我,更亲眼目睹巴西宝石激起的女人的占有欲
从前有个叫伊甫瑞姆的人,住在约翰内斯堡。他的父亲和兄弟都是钻石商人,只有他,学习琢磨钻石的手艺――寻找石料的解理点、下锯、分解,将那些不起眼的石头打制、镶嵌成耳环、戒指、别针、手镯或是项链。这样安静的参详、孤独的磨琢,不知觉间已过了40年。这一年,他被亚历山大港的一家商人请去为将嫁的女儿做戒指,工作完成得一如既往的出色,商人家宴上,他见到了为之打制首饰的主人――20岁的米润,这是一个富家的女孩子,带着那个环境造就的雍容、慵懒、单纯与高贵。不,他没有爱上。而是如坐针毡。原因在他看到眼前无瑕的她衣领上镶着珍珠的赝品,随后的事情是,他到处寻找珍珠,终于以高价购得,送给女孩作为礼物。两人从此分离。米润的命运却为之改变,女孩随即取消了赴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婚约,去了伊斯坦布尔,嫁给一位意大利工程师,后迁居罗马,战争使她成了衣衫褴褛、持家劳作、等候工程师兼革命者的丈夫从战场上归家的妇人,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正等待分娩,她贫穷到一无所有,除了那份关于珍珠的记忆。南美那位未婚夫很快娶了另一富家女。送珍珠的男人仍在约翰内斯堡,终日与石为伴,一心琢磨钻石切解的手艺。
而这一切,似乎都缘于那颗既不表示确定爱情也不定义长远相守的珍珠。
那么它代表什么呢?
友人说,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彻底改变。有人说珠宝有时也是另一种凶物。
跳过这句子。故事继续运行。战争的出现,改变得比珠宝更多。意大利本土上德军与盟军两支军队做战,结局是大家知晓的。但是战争带来的破坏并不限于断壁残垣。这时的伊甫瑞姆坐在这个国家弗罗仑斯附近小镇的一个能看到喷泉的广场上,男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无用的东西找他换能吃的什么,而他没有;女人们用各式各样诱惑的姿态表示可以以他愿意的什么条件换些食物,而他不愿。他来到这里,只是为在那场著名战役里他藏下的一盒宝石,那些用心攒下的一粒粒宝石是为了给一个女人做一件特别的饰物。为了这个,他穿越战火硝烟而不致教它落入贪婪者的手里。他坐在那里。直到一个声音传来:
“你不记得我了?”
他抬起头。他们相互看着。他们一坐三个小时。没有话说。彼此。他们。伊甫瑞姆和米润。
“我一直没有卖。”已是少妇的女孩拿出了珠子。
但是。工匠从喷泉的淤泥里取出了那盒宝石,他呼唤周围的穷人来取,用它们去换粮食。没有人动。工匠将一盒的宝石向空中撒去,每一粒宝石都足抵丰厚的食物、宽敞的住房,甚至可以买下一整座农庄。
抢到的人们散去了。
这两个人依然沉默对视。最后,来者告别,住者颔首致意。
没有再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对视的答案已那么明显。既然不是定情,女孩完全可以赊了珍珠换取富足,但她没有。而是在重逢之后,在给她生活答案的人又否定掉那答案之后,仍然,宁愿挨饿,把珠子握在手心里。他呢,珠子的赠予本是为了她生活得更好,却在困扰年代竟无法面对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那么,这赠予的载体还有什么价值?那些无意间由命运的指定寄存在正是这个女孩忍受贫穷的小镇的宝物,如果,连一个心仪的人的肚子都填不饱,又怎谈得上去装饰爱人的容颜呢?男子悲愤于此,他爱其人甚于宝石;女人心如止水,她爱信仰甚于物质。
这个时刻,手心中的那粒珍珠已经不是与锦衣玉食对等的东西,那是她有关青春和爱的一枚记忆。附丽于它的信仰,已远远高过了吃穿用具。
但是人真能离开面包谈论精神吗?爱情又如何不附丽于肉身?今天的人不都已习惯了实用的动机也能成就学问?!但是,米润不是。她把珍珠握在手心。这,是她从容穿过一切境遇的护身。由于它的存在,她可以承受任何命运。对于时代,它是真正的奢侈品。它,是她的灵魂。
至于答案,谁知道呢?
这珍珠的光泽中同样游走着欧洲、南非和南美。
我说过,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他们两人的相知,已远非爱情二字能够解释。